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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看]:打工妹的采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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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4 21:46: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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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纪实:打工妹的采访故事
打工妹的采访故事

作者:胡传永
【原编者按:一个又一个的农家少女,因生活所迫背井离乡,到繁华的都市里打工挣钱。她们挣到的钱非常有限,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却异常惨重:衣不御寒,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贞洁被无情撕毁,尊严遭肆意蹂躏。世道的险恶、谋生的艰辛,无时无刻不摧残着这些本正处于花季年龄的群体:自杀的青苇,被杀的韩桑,失踪的袁芹,疯掉的柏家芸……一个个都是那样的年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些乡下女孩要遭受如此厄运?】
城市的高楼在不断耸立,经济在不断发展,然而一代农村少女的青春呢?一个庞大公民群体的自尊和一个民族的灵魂呢?同样是女性的报告文学作家胡传永这篇含泪带血、充满悲愤与深情的真实描述,是否会唤起我们良知的一次苏醒抑或是心灵的一次震颤,从而使我们对这个如今已熟视无睹的群体投以应有的同情与关爱呢?】

畸 婚

下面是两个乡下打工妹的生平简历。

韩桑:六安市落雁村人,生于1976年8月,高一文化程度。18岁去广东某市打工,20岁成为“二奶”,21岁生子,22岁在广东遭到谋杀。

袁芹:六安市码头镇人,生于1975年12月,高小文化程度。20岁去河北某市打工,21岁成为“二奶”,22岁生一女儿,现失踪。

我不知道将她们俩放到一篇文章里去写是否合适,她们的家庭住址一个在六安东乡一个在六安西部,她们打工的地点也不在一块,一个在中国的南方一个在中国的北方。我之所以将她们二人放到一起去写,主要还是因为她们“二奶”的命运和不幸遭遇几乎相似。我在写韩桑的时候想着袁芹,在写袁芹的同时也忘不了韩桑。有时我把二人当成了一人,有时又把她们当成了一个群体。

先说韩桑吧。她是我着手调查农村打工妹的第一个采访对象。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这个系列采访还存有不少顾虑,想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庸之人,斗胆将笔触伸进这片浸透了乡下女孩子辛酸血泪的特殊领域是否有点自不量力或自找麻烦?尽管凭着女人的良知和母性的道义我对自己的所见所闻无法保持住永远冷静和麻木,但我在听到韩桑的有关传闻时也还是长叹一声算了。

韩桑是我的故乡人。故乡来人说起了韩桑。回故乡时顺道看了韩桑的父母及韩桑的弟弟。那时韩桑还没有死,但家里已为她背上了“丢脸”的黑锅。因为在外打工的韩桑没有结婚却生下了一个小男孩。韩氏夫妇虽没把我当作外人,却也不愿向我透露半点他们的女儿在外的有关情况和任何细节。正当我准备放弃这宗调查时,乡司法所小宋突然打来电话,说韩桑死了,就种种迹象分析,系被谋杀,要我赶紧回去一趟。当时我正在六安的家中等着要见一个名叫青苇的采访对象,但由于韩桑的这头事急,我只好放下电话搭车走了。谁知这一走,就永远地错过了我和青苇再见面的机会。几天后回来,青苇已自杀身亡。

青苇原也是个不幸的打工妹,在外打工时上当受骗染上了毒瘾,当了妓女,并得了性病,后来由于对人生的彻底绝望,服毒自杀了。与此同时,又有其他打工妹在外罹难的消息传来。正是因了这些个乡下女孩子的死,我才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决心要将这次调查采访进行下去。我和韩桑相见在一片松岗上。那天,给我带路的乡下同学领我走过几条田埂,爬过一道坎坝之后,便用手朝前指了指说:“就在那儿了,你自个去吧,我可不敢再陪你了……”天已近黄昏了,有点迷信的同学害怕撞上了阴气,没心没肺地忘了我也是个胆子很小的女人。但与她不同的是,我的心头上压有一份沉重,我是专为采访韩桑而来的,我要尽可能地走近韩桑,和韩桑对话。

我硬着头皮从路边的林子里折了根桃枝,据说桃枝是可以驱邪的。“千家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桃符的功效不言而喻。

想到10年前,我曾在乡下三姐家见到过的小韩桑,那时她才12岁,和三姐的小女儿是同学。因为长得特别好看而又穿得特别破旧,所以小韩桑留给我的印象就特别深。她的小褂儿上密密麻麻补满了补丁,使得底布上的花色原来是什么样子也看不清楚了。我的三姐虽是个哑巴,但她知道韩桑家穷,韩桑是个可怜的孩子。韩桑临走时,三姐在她的书包里塞进了几枚熟鸡蛋。韩桑站在院外的石榴树下,回过头来,感激地朝三姐一笑,笑得那么甜美那么舒心……从此,小韩桑伴着榴花的微笑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清晰如昨。一晃10年过去了,此时此刻,我面对着的却是这样一座新坟和新坟后边那幅令人心碎的引魂幡……

韩桑,迎着你父母为你竖的这幅引魂幡,你的游魂归来了没有?千里迢迢,车来车往,你找得到回乡的路吗?我知道,你今年才22岁,虚龄,和我的孩子是同龄人。我的孩子,此时正坐在大学明亮的教室里读书画画,而你却撇下了父母,当然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长眠在这片荒凉的松岗上了……你的心里,藏了多少要说的话不能再说?压了多少想申的冤无法再申?

我拿出了相机,想给这里拍张照,可是奇怪,一向性能很好从未出过任何故障的相机,那天的快门就是按不下去。先我以为是电池用完了,赶忙换了两节新的装进去。换上新电池后的相机,快门仍然按不下去,无论我如何摆弄都无济于事。

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天腾出一片粉白色的雾气,我将取景框对准雾气后面的夕阳,那是一幅绝妙的水彩画。谁知,咔嚓一响,相机的快门自动落下。当我再将镜头收回到韩桑的新坟时,偏偏胶片又用完了!我明白了,韩桑不愿让我拍照。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走了过来,近了,见是司法所的小宋、老李,还有韩桑的堂叔。

晚上,我就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我和小宋等聊了很久。他们走后,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着韩桑的死。22岁,人生才刚刚开头!谋杀,这是多么残忍的剥夺!她若不是因为贫穷,她若没有出去打工,她若……还假设什么?她已经死了……

我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拧亮了电灯,将韩桑的有关记录整理如下:

18岁读高一,成绩不是很好。因为家里逢上大忙季节,总要她请事假在家干活。那年夏天,本来就患有严重贫血的母亲突然流血不止,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要求立即为病人输血,没有钱买血,韩桑和弟弟韩松都要为母亲献血,可韩桑的血型和母亲不合,结果15岁的弟弟在抽血时,一下子晕了过去。韩桑连夜跑遍了所有的亲戚家,用下跪磕头的办法求借了几百元钱,她将这笔钱交给了父亲,便随市里组织的一批劳务输出队南下打工去了。

落脚的是一家罐头厂。韩桑干的是手工剥橘子,这种活虽不要出什么大的力气,但非常困顿人。一天十几个小时做下来,人就累成了面条,浑身软绵绵的。

有一天,韩桑累得头昏眼花,口渴得要命,趁没人注意时,吃了只橘瓣儿。谁知躲在暗处的监工跑来了,一只手紧紧地钳住韩桑的腮,另一只手在韩桑嘴上使劲地抽。韩桑顿时被打得流了鼻血。这还不算,月底发工资时,竟要扣掉她20元钱。韩桑就问了一句:“一只橘子能值20元钱吗?”领班的便要韩桑立即卷铺盖滚回老家去。韩桑哭了,求他不要撵他走,也不要扣她的工资,因为她家里生病的母亲等她挣钱去还债……然而,毫无人情味的领班硬是将韩桑的铺盖衣物从女宿舍的楼窗里扔了下来。韩桑恨不能随着自己的衣物也从楼上跳下来摔死算了,但一想到家中生病的母亲,便忍下了,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一步一声哭地向工厂的大门口走去。正巧厂长李某从大门外进来,一抬头看见哭着的韩桑,就随便问了一句:“怎么回事?”韩桑见是厂长,扑咚一声就跪下了,求厂长网开一面,不要把她朝绝路上撵。李某用手托起韩桑的下巴,看见这个外来的打工妹长得很美,就吩咐手下人安排韩桑留下,并把她从车间抽调到厂部营销处。

几个月下来,韩桑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了。后来李某外出时,还找借口带过韩桑。他告诉她,他还是单身。没有一点真诚,也没有任何允诺,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一切又是那么简单。因为她年轻貌美,他想要了她,更是因为她年幼无知,她竟给了他……他在外边给她租了一间房子,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当起了厂长的“二奶”。19岁的乡下姑娘以为这便是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婚姻了。她曾好多次提出要和李某一道去把结婚证领了,但每一次都是被他嘻嘻哈哈地拒绝了,并笑话韩桑少见多怪改不掉乡下老土的毛病,什么年代了还在乎那些过时了的形式和程序……韩桑本来就觉得自己被厂长“爱”上是天赐的良缘和福分,他所做的一切应该都是对的,她又何必要他去做违心的事呢?

只是有一次,韩桑在接到家信后对他哭了,她说她的父母非常在乎结婚证的事。他便哄她:“等你生了大胖儿子,我就陪你去领结婚证了。”没多久,韩桑怀孕了。她在心里天天祷告,求送子娘娘无论如何要保佑她生出一个胖儿子来。在她20岁的春天里,她产下了一个8斤多重的男婴。她再次向她提出了领结婚证的要求。他先说等孩子满了月,后又说等孩子盈了周。韩桑哪里知道,这个李某不仅是在玩弄一年乡下打工妹的青春和感情,更是为了借腹生子。他的结发妻子没有生育能力,但又因为种种原因他不得和她离婚。在与韩桑周旋的同时以及之前,他还有其他的女人,但别人都不愿为他生下孩子,于是,他便打起了乡下打工妹的主意,年轻貌美的韩桑就成了他的猎获对象。

孩子盈周了,可以断奶了。自孩子下地后便来得稀少,偶而来了也只抱孩子玩一会儿就走的李某这一天晚上住下了。当他和她正滚在床上的时候,门被突然打开了。是用钥匙打开的。李某的妻子带了几个人一齐冲进来,将韩桑拖到地板上,好一顿拳打脚踢,并威吓道:

“你勾引了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我要是告你,你就得坐牢……”

韩桑被吓坏了,跪到地上一个劲地求饶,说她不知道李某已经结过婚。韩桑眼睁睁地看着李某的妻子抱着她的孩子揪着李某随众人扬长而去。第二天,韩桑就接到了工厂的除名通知。无处诉说亦无处可去的韩桑只好搭车回来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家乡人谁不知道韩桑当了厂长的外房并为他生子后又被她老婆赶回来?韩桑的父亲见人抬不起头来,恼得吃不下饭,喝不进水。有一天,他将韩桑叫到跟前,对她说:“你得回去,好歹要给你老子也是给你自个讨片脸皮子回来才是!”

韩桑更是思子心切,于是又一次南下,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了。

李某见韩桑又找了回来,搞不清她的究竟,就好言好语地先稳住她,为她在工厂前面的街口处租了一个门面,答应她等房子收拾好了,就把孩子抱过来……韩桑哪里晓得,李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探听她的虚实。纯真善良的她没等李某再耍更多的花样,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全告诉了李某。她完全忘记了父亲临行时的交待,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又一次相信了骗子的谎言,心平气和地张罗起店面的装修来。

那天她挎了一兜东西刚转过街口,突然一辆未挂任何牌号的大卡车从街后的巷子里向她冲了过来。她一回头看见了,赶紧跳上人行道,但大卡车仍穷追不舍,她又慌忙躲到一块路标的旁边,结果这辆像是失去控制的大卡车撞倒了路标连同韩桑一起轧了过去。韩桑惨死在离罐头厂大门不足100米的地方。当时厂门口有两个目击者,他们都是外地来罐头厂的打工仔,他们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当他们认出那辆卡车就是经常要他们装货卸货的本厂大卡车时,就一路跑着喊着去找厂领导,说他们千真万确看见了,是厂里的大卡车故意要轧死韩桑的。厂长李某亲自接待了他们,一番谈话过后,两个人又都改了口,一个说他当时正在望呆,什么也没看见,另一个说他看见了,像是韩桑自个要撞汽车,汽车为避人,结果将人行道上的路标也撞了……韩桑死了。家里人接到的消息却是韩桑因车祸受伤,正躺在医院里接受治疗。韩桑的父亲已预感到女儿可能没命了,瞒着妻子夜里偷跑到一个名叫沙洼的荒地里捶胸顿足,仰天长哭:“可怜的桑儿呀,老子对不起你啊!你从小到大,没过上一天像样的日子,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魂……我这是哪一世作的孽?这一辈子混成这样!让自个的骨肉抛尸他乡……”

韩桑的一个堂叔卖了家里的耕牛,去了乡司法所,求司法所的小宋陪他一道南下一趟,一要帮帮查清韩桑的死亡真相,二是要把韩桑的尸骨带回来。

小宋后来告诉笔者:“他们(指负责调查办理韩桑案子的当地警察和法官)实行地方保护主义,根本就不把外来打工者的死当成一回事,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极力掩盖事实的真相,想方设法回避我们,推三阻四拖延我们以把我们打发走为最终目的……追急了就是那句话,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韩桑系被谋杀,她的死只是一桩普普通通的车祸而已。他们的裁决是:让肇事车主的单位,也就是韩桑生前打工的罐头厂赔偿死者易地安葬费7000元,父母一次性赡养费1万元。至于孩子,他们根本就不承认韩桑曾生过什么孩子。他们反问我们死者生前从未结过婚,怎么会有孩子呢?甚至要我们出示死者生前的结婚证和孩子的准生证。我们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在那里和他们慢慢磨下去,盘桓了一个星期,绞尽了脑汁磨破了嘴皮也伤透了心,结果还是不得不接受了他们的这项极不公正的裁决,抱着韩桑的骨灰盒回来了……”

自韩桑的堂叔走后,韩母便天天站在村前的一个大坝台上,朝着南来的小路上张望。尽管她在心底里已知道女儿肯定是凶多吉少,但她还是希望女儿能活着回来,哪怕是瘸了脚,断了胳膊,只要女儿还有一口气,天天能和她说说话,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也就足够了。她将韩桑在家时睡过的小床铺了又铺,蚊帐上的破洞也都补好,她甚至还拿起了多年没沾过手的绣花针,为女儿赶绣了一只花枕头。“我的乖乖,你回来吧,这次再回来,妈哪儿也不再让你去了,再不让你爸骂你一声丢人现眼了……你就陪在妈妈的身边,带带孩子……妈要教会孩子唱会你小时候唱过的歌:登高山,望姥姥,姥姥想我瘪瘪嘴,我想姥姥手招招……

“你可不能撇下你妈不管了呀!”韩母站在村前的大坝上,望着南方,一天数十遍地呼喊,回到家里,跪在堂屋的供柜前,一次数百个头地磕。

堂叔及小宋他们终于走进了她的视线内。怎么去了三个人回来的仍然是三个人!韩桑呢?她不敢看但还是看见了,韩桑的堂叔的怀里抱着一只盖了红布的盒子!那又能是什么盒子!那盒子里装着的是她日夜望归的女儿的骨灰啊!...华岳论坛-

刹那间,天旋地转,她的眼睛一阵发黑,咳着嗓门大喊了一声:“我的桑儿乖乖啊……”一头栽到了坝台下,柔肠崩断的母亲从此失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大凡女人家,都有过极度伤心极度痛苦的时候,无论用什么法儿排遣或释解,都不如向别人倾诉管用。韩母痛失了女儿,上苍却连她向别人倾诉的机会也给剥夺了,这是一份多么残忍的剥夺!安葬韩桑的时候,听说全村的人都哭了,连原先指责过她的老老少少也都替她喊冤叫屈。然而,韩桑的父母及族人,至今仍以韩桑是死于普通车祸向外人道,他们为了所谓的面子,家族的名声,不愿承认韩桑是遭到了谋杀,当过别人的“二奶”,为李某生过什么孩子。

倒是至今仍在罐头厂的打工的几个同乡经过一段思想斗争后站了出来,一起跑到当地检察院,控申厂长李某及李某的妻子蓄意杀害了韩桑,可惜这几位同乡没有一个是事发时的目击者,查无实据,又是不了了之,还被砸了饭碗。

我在乡政府招待所的房间里整理完我的有关记录,天已经亮了。我不想再麻烦小宋他们,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挎上包一个人上路了,我要去看看生病失语的韩母。

“八月露水淹死马”,到了落雁村,我的裤腿和鞋全湿透了。

韩父泪流满面地告诉我,妻子自从坝台下被抬来家就已经6天没吃没喝了,全靠打吊水度命。看见她,我几乎吓了一跳,她哪里还像个40多岁的活人!躺在黑黢黢的蚊帐内,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脸上全是皱纹,包不住牙齿的嘴唇干巴巴的,一丝儿血色也没有了。胳膊上打着吊瓶。看见我,她从破被单抽出另一只干柴似的胳膊,一把握住我手,紧紧地握着,苍白的嘴唇颤抖不已,身子也跟着哆嗦起来……

我知道,她有多少伤心的话急于要表白要哭诉啊!可是,她的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她用手指了指对面房子里韩桑的床。我走进韩桑的卧室,泪水一下子涌上了我的眼眶。那洗得干干净净的床单,那打了补丁的蚊帐,那绣有荷花的枕头,那双韩桑在家穿过的布面拖鞋,还有那张破旧的木桌上仍摆着韩桑尚未读完的高一课本……

再说袁芹吧。袁芹的父亲姓陈,他是从外乡入赘到码头镇花园村独门独户独生女儿袁氏家的。袁芹母亲刚生下袁芹不久,男人便因病去世了,从此,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袁芹只读完高小便辍学在家和母亲一道下地干活了。袁芹出外打工的动机非常单纯:挣点钱回来盖房子。父亲在世时盖下的两间茅草屋因常年失修,已不能遮风挡雨。看到别人家用外出打工的钱翻盖了新房,20岁的袁芹和母亲商量,她也要出去打工挣点钱回来,将两间旧屋整修或翻盖一下。母亲先不答应,后来一场暴风雨把家里的床铺锅灶都淋湿了,她才含着泪应允了女儿。

袁芹和本村的打工人一道去了河北某市,先在建筑工地上干,没多久,工地上的活完了,她又被一家餐馆雇用。餐馆的老板郑某40多岁,妻子在本市一家企业里担任主管会计,女儿也18岁了。他之所以在好几个求职的打工妹中单单挑中了袁芹,是因为通过试用郑某看出袁芹不仅手脚勤快,而且长相出众。郑某发给袁芹的月工资只有100多元,但他非常善于让客人心甘情愿甚至主动将小费递到袁芹的手上。袁芹对客人在递小费时摸上两把捏上几下的浮浪举动非常反感和害怕,有一次还扫过客人的耳光。郑某为此并不怪罪袁芹,反而劝她多想想家中的母亲和母亲住着的破草房。他还帮着袁芹喝斥过胡乱来的客人。每当这个时候,袁芹的心就软了,为了家中的破草房为了母亲为了能多挣点钱,只要不失身,忍忍也就算了。至此,她已把郑某看成了自己的靠山和保护人。

有一天,郑某出门去了,店里来了两个男人,要了一大桌子的菜,两瓶白酒,并点名要袁芹做陪酒小姐。一会儿功夫,不胜酒力的袁芹便被他们灌得烂醉,就在包厢的沙发上,袁芹遭到了他们的奸污。酒醒后的袁芹痛不欲生。郑某回来了,当着袁芹的面,装成怒不可遏的样子,摔碎了几只盘子,打破了一扇厨窗的玻璃,还砸散了两条凳子,将店里的伙计们挨个臭骂了一遍,然后又给了袁芹200元钱以示慰问。从未经过什么事的乡下姑娘袁芹根本就想不到所有这一切都是出自郑某的精心安排,郑某早就在打这个乡下打工妹的主意,只是不想承担一个女孩子初夜红的责任,才演出了这场令人切齿的丑剧。在贫穷而又愚昧的环境中长大的袁芹,把初夜红的丢失当作了一份标志的陨落,一种支撑的坍塌,她认为,一个女儿家没有了这点贞操,还能再守什么?这样,当郑某在袁芹身上施以越来越多的小关照小恩惠之后,袁芹便心甘情愿地成了郑某的“情人”,甚至当郑某直接向袁芹提出要她做他的“二奶”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没多久,袁芹怀孕了,袁芹把自己怀孕的事当作喜讯告诉了郑某。谁知郑某听说后,左哄右劝要袁芹把孩子流了。袁芹先不同意,后来架不住郑某对于方方面面利害关系的分析,特别是当他提到她的母亲时袁芹的心动了,他趁机又允她过些日子先把她母亲的房子盖了,再来要个孩子。于是袁芹顺从地走进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郑某根本就不会为袁芹母亲盖什么房子了,袁芹给予他的新鲜感已渐渐失去,有好多次他转着弯儿,向袁芹提出了要终止他们的关系。愚拙幼稚的袁芹却以为他在试她的忠贞,她又一次让自己怀上了郑某的孩子,她完全把郑某当作了丈夫当作了精神支柱。郑某发现袁芹的肚子隆起来,便又故伎重演哄袁芹去医院做了。这一次,袁芹高低不再答应,她说她袁芹今生今世做人是郑某的妻子,做鬼也是郑某的老婆,她无论如何得为郑某生下一个孩子。郑某见袁芹八条牯牛拉不回的样子,慌了,先是来软的,后又来硬的,甚至在争吵时还打了袁芹的耳光……袁芹虽然生气虽然伤心,但她仍然把这些都看作是“哪有烟囱不冒烟,哪有夫妻不吵架”的正常现象。

为了让郑某不再生气,袁芹嘴里答应去做了孩子,但临去医院时,又推三阻四一拖再拖,拖足了9个月,孩子就要降生了。

郑某只好将袁芹送进了妇产医院。两天后袁芹生下了一个女孩,7天后,母女可以出院了,可在此期间内,郑某一直没有露面。

袁芹心想,自己毕竟只是郑某偷偷养着的“小老婆”,郑某不敢在公开的场合里来照顾她完全情有可原,她咬着牙抱着孩子办了出院手续回到了所谓的“家”,谁知门锁换了。抱着孩子再去餐馆,餐馆的门也关了,郑某不知了去向。袁芹生下孩子才7天,恶露还未干净,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她举目无亲。幸好她的手头上还有一点钱,从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了下来。月子里的袁芹整天以泪洗面。哄睡了孩子,满大街小巷去找郑某。哪里能找得到?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女孩子到处去询问一个男人的去向,不知遭到了多少人鄙夷的目光和嘲笑。

袁芹只好带着尚未满月的女儿回到了花园村。房子还是那么破,破得不能再住人的屋顶下却又多了一个哇哇啼哭的私生子。村里村外的男男女女们顿时有了谈长论短指指戳戳的话把子。袁芹的母亲只恨自己耳朵不聋眼睛不瞎,最后趁袁芹下地干活的时候,将自己吊死在破屋顶的木梁上。

我是在袁芹母亲死后十多天里听到有关消息的,当袁芹的邻居带着一副不屑的口吻把这些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沉浸在痛惜韩桑之死的低落情绪里。丈夫知道我的心理承受力相当脆弱,建议我暂不要去采访袁芹。否则,我又将要陷入一场难以自拔的悲愤之中。然而,对于这样的陷入,我不愿回避也不能回避。一年多来,我像是受了一种力的牵引,城市乡村,车站码头,到处与人交谈,听人倾诉,陪人落泪……好长一段时间内,它构成了我日常生活的全部内容。

袁芹对于我的造访并不感到吃惊。她将视线从酣睡的孩子脸上抬起来,只在我的脸上轻轻一扫,便又移开去,对着空空洞洞的门外,空空洞洞地看着。

“我的忙谁也帮不了……你们妇联也帮不了”,她在听了“我是文联某某”自我介绍后,把我当成了妇联的人了。“我都问了,那个老畜牲(指郑某)他这样待我还犯不了法———如今没有王法也就算了,可竟也没有天理!”

袁芹的声音有点发抖,我知道她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感,不愿在陌生人面前露出她的悲痛来。没坐多久,袁芹突然问我:“阿姨这里有熟人吗?”见我摇头,她又说:“对不起,阿姨,今晚是我妈回煞的日子……我怕不能留您了。”

“守回煞”是六安地区一项很古老的祭祀活动。传说人死了,灵魂站在望乡台上一时不忍离去,回头望乡时,眼光便落在了家中的某处。等去阴曹地府报过到,须得再返回来将眼光讨了去,顺便看家人最后一眼,所以六安人又把回煞叫做讨眼光。这里的人们是非常看重这项活动的。在讨眼光的日子里,死者所有亲属朋友等都得聚在死者的家中,守上一夜,这一夜,家中的狗不能叫,猫不能跑,人不能睡觉也不能说话,点了油灯,静静地恭候着。我看看空落落的破草房和孤苦伶仃的母女俩,试着对袁芹说:“阿姨想留下来陪陪你行不行?”

尽管袁芹说:“不要不要,你是生人,我家马上就有人来———没人来我也不会害怕。”但我还是看出了,她内心里是希望我能留下来的,因为我知道,一个女孩儿家很少有不害怕单独守回煞的。

吃过晚饭,袁芹将装了7只熟鸡蛋一根筷子的小口罐儿放到家门口,然后便点了香油灯,和我一起坐到了内屋。家里一直没有一个人来。我们都不能说话,这是规矩。袁芹哄睡了孩子,便呆呆地坐在油灯下望着忽忽闪闪的灯苗出神。她的脸颊上已失去了一个22岁女孩儿家应有的红晕,眼角上也过早地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肯定是由于哭得太多的缘故,她的下眼帘竟变得松肿形成泪袋了。头发很好,却被剪得很短,豁豁桠桠的,像是她自个随便绞下的……上半夜,我的思维还比较清晰,可到了下半夜,眼皮儿怎么也撑不住了,不知什么时候竟冲起盹来。快天亮的时候,一下子惊醒了。油灯仍在亮着。袁芹趴在放油灯的桌子上压低着声音在哭,瘦削的双肩不停地抽动着……可怜的孩子,今年才22岁啊!我伸出手为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她仰起脸来,看看我,突然一下子扑倒在我的脚下,捶地大哭:“阿姨啊,往后我可怎么办?我可怎么办……”

袁芹提出要去告那畜牲,我还劝她不如算了。近从一个《打工》杂志上看到了这样一篇报道,题为:“法官的愤怒:我替打工的侄儿讨不回公道!”文章里写道:“一个年仅23岁的打工仔,因工伤而终身阳萎了,然而,厂方却不肯赔偿一分钱。在求告无门的情况下,这名不幸的打工仔想到了在家乡当法官的小姨。女法官毅然南下,决心为致残的外甥讨回公道。然而,在为期近一个月的索赔过程中,知法,懂法的女法官同样受到种种的刁难和屈辱,最后不得不以含泪妥协而告终……”可以想像得出,打工妹袁芹又如何能讨得回自己的公道?韩桑不是把命给搭上了也没讨回任啥吗?我劝袁芹算了,我是设身处地替袁芹着想。

我感到在我的一生中,最难的一次告别怕就要算那天我跟袁芹说再见了。尽管我和袁芹原先并不认识,尽管袁芹也知道我这个“妇女主任”不能为她解决任何问题,但那天送我出门时,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紧紧地挽住我的胳膊,几乎要靠着我才能站住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她的内心一直在哭泣。

前不久,袁芹的邻居告诉我,袁芹走了,抱着孩子走的。究竟去的哪儿她谁也没告诉,村里没有她的亲人。邻居们看见她临走时去了她娘的坟上,化了钱纸,好像没哭。破草房的门没有上锁———她是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完]

来源:华夏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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