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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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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2-4 15: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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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美丽而温顺,喜欢阳光。每当烈日临空,在崎岖的山路上,在清凉的小溪边,你会看到它翩翩起舞的影子。它惧怕寒冷,早春或深秋的清晨,它会张开翅膀,面向太阳取暖。蝴蝶喜欢吸食花蜜,在寻觅不到花蜜的时候,它也可能吸食烂果或蛀树渗出的汁液,以维持生命。峰峦之颤,是它的聚汇场所;山隘孔道,是它飞翔的必经之路。有一种蝴蝶,在受到惊扰时,能迅速张开翅膀,酷似攻击前的眼镜蛇,恐吓敌人,籍以自卫。少顷,便腾空上飞,直上云霄,逃之夭夭。


  打从进了看守所,我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我的购物本上没有钱,刚来的时候登记的那三十块钱当天就换成香烟了。我试图跟家里联系,可管理员总是用这就话来搪塞我——电话打不通。我怀疑他跟我妈商量好了,要把我丢在这里,如同随手扔掉一双散发着恶臭的破袜子。我的饭量出奇的大,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说,我看这孩子是个饿死鬼托生的,比一头猪还能吃呢。没钱买盒饭什么的,就得吃看守所里的牢饭,那哪儿够?饿得双眼发绿,浑身像爬满虱子一样地痉挛,那是经常的事。
  
  我常常因为饥饿而产生越狱的念头。无数次扒住后窗的铁棂子,急切地转动砂轮般干涩的眼珠,心飞得老远。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家!可是,我应该从哪里出去呢?有时候,眼前也会出现一条亮丽的大道,我走在这条大道上健步如飞,犹如一只脱离藩篱的小鸟。但现实中那堵灰蒙蒙的大墙,猛然就让我将这个念头打消,尽管心里依然如困兽般火烧火燎。
  
  尽管号子里也有明媚的阳光,可是每当我听见隔壁死刑号传来的沉重而刺耳的镣铐声,眼前就开始发黑,心情也随之黯淡。往往在绕着空荡荡的监号闷头走上几圈之后,我会拉开送饭用的窗口,对着走廊大声喊:“报告管理员,我要求提审!”
  
  管理员来了以后,会很严肃地问:“又想起别的问题来了?早说嘛,遭这罪……”接着便要来开门。
  
  一般我会一边往地下出溜,一边告诉他:“大叔,不是提审,我太饿了……”
  话没等说完,人没等躺下,管理员转身就走:“又糊弄我!怕饿别到这里来。”
  
  这个时候,隔壁那个即将判死刑的家伙会阴森森地笑上几声:“傻孩子,到我这里来嘛,我有饭给你吃。”
  所以,有时候我真想也当个死刑犯,起码会多给我一个馒头。
  
  在这个鸟笼一样的小号里,我已经呆了将近半个月了。起先我是被押在前走廊大号的,因为我总是冒着被打残废的危险,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抢人家的窝头、咸菜什么的,甚至还有睡觉放屁的习惯,所以常常被人揍得鼻青脸肿。这样,我几乎成了大家的出气筒,变着花样地挨“帮助”。当然,我也不是好惹的,在一次长达五个小时的“骑摩托车”运动中,我假装累断了血管,扑通一声扎在地板上,像一只吃了鼠药的老鼠一样,翻着白眼抽搐了半天。那几个人吓傻了,连忙报告管理员,管理员让几个武警把我抬到医务室,好一顿掐人中灌凉水,最后我被折腾得受不了,索性从床上蚂蚱一样地蹦起来:“别折磨我啦,我是装的,我要求换号!”
  
  管理员让我吃了一顿电棍,然后问我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我说,因为我睡觉老是放屁、磨牙、打鼾睡,影响别人休息……这样,我就被转到了后面的这间鸟笼。谁知道来了这里,更难受!馒头还是那个馒头,稀饭还是那碗稀饭,凉水也是那缸子凉水呀,饿也还是那个饿。尤为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连个抢窝头的对象都没有。如此,眼睛反而不绿了——发灰。
  
  秋天来了,天气逐渐冷了起来,我家里也没人来给我送衣服棉被什么的。白天还好受点儿,夜里经常被冻得瑟瑟发抖,像刺猬一样地蜷缩成一团,干叫唤。以至于我经常半夜在号子里扮狼叫——嗷嗷,嗷!
  
  “兄弟,冷吗?”这天半夜,隔壁那个据说要“打眼儿”的黑社会头子又在叫我。
  “冷,真冷啊。”我决定让他支援支援我,“哥哥,你那里有没有多余的毯子?”
  “没有。”他说,“小孩子死心眼儿,你跟管理员说说,到我这里来不就可以跟我沾点光了?”
  
  他说的有道理!我刚想吆喝一声管理员,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一个眼看要死了的家伙,我怎么敢跟你住在一块儿?我没有吭声,爬到窗口对值班的武警说,班长,那什么……嘿嘿。班长很默契,转身回值班室给我倒来一缸子热水,我连忙抱着缸子热乎上了,嘿嘿,这样凑合凑合也行啊。赶明儿我死活也要跟管理员说说,让我家里赶紧送衣服铺盖来。
  
  “兄弟,哥哥要走了,陪哥哥说说话。”隔壁好象很寂寞,声音半死不活的。
  
  我抱着缸子假装没听见,大哥,我可不敢跟你说多了,没准儿因为这个,我凭空吃一顿电棍呢,谁不知道这里不让随便说话?那边见我没有动静,独自念叨上了:“兄弟,你知道我犯了什么罪?敲诈勒索、绑架、杀人……这可都是死罪啊。”
  
  操,谁不知道?政府现在严打的就是你这号的,你不死谁死?我蔫蔫地支吾他:“哥哥,睡吧……天快要亮了。”
  隔壁沉默了一会,轻声唱上了:“告别了挚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七十五天……”
  窗外的那一方天空瓦蓝瓦蓝的,这样的夜色,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过。


  早晨放茅的时候,我可怜巴巴地对管理员说:“大叔,能不能再给我家里打个电话?我没有过冬的衣服。”
  管理员面色阴郁地盯着我看了一会,似乎很无奈:“我知道这事……电话真的打不通。”
  
  什么打不通?对着茅坑解开裤带,我的眼泪就跟小便一起,哗地流出来了。我知道我家里的人不会管我了……刚来的时候,我妈送衣服的时候对我说过,你还不到二十岁就跟监狱打上交道了,两年的时间你进进出出都三回了,算了,权算我没养过你这个儿子……我悲伤地提上裤子,冲管理员笑了笑:“大叔,那怎么办?整天冻得睡不着觉,我还怎么交代问题?”
  
  管理员摇晃着一盘钥匙想了一阵,好象是在自言自语:“要不你去杨远号里,先凑合两天?”
  杨远?那不是隔壁的死刑预备犯嘛!我一楞:“大叔,你想让我去看死刑犯?”
  管理员没有正面回答:“还没判,你怎么知道就他死刑?滚回去老实呆着,一会儿我找你。”
  
  放完茅时间不长,我就被叫到了值班室,管理员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说十九。管理员捻着下巴一颗黑痣上的几根黄毛,冲我点了点头:多年轻啊,可惜了……我调查过了,你小子还算是个诚实人。我想笑:诚实个鸟毛?我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还不清楚?管理员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眯着小眼又问我:听说你在派出所干过联防队员?我点点头,心说,虽然咱俩八杆子抡不到一块儿,可我以前干的活儿,跟你好歹也算是一个系统的呢。
  
  管理员闭上眼睛,很爱惜地把手里捻着的那几根黄毛捋到下巴后面,感觉藏好了,没人拔他的了,才缓缓地站起来,围着蹲在地下的我转了两圈,然后清清嗓子坐下,很严肃地对我说:“我刚才去了趟预审科,大体对你的情况做了一些了解,你的案子不大,估计很快就结案了。我调查过了,你以前也是个很负责的队员,这一点对你很重要,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前面的话,我听了很舒坦,后面的话,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所长,我知道你想让我去看着杨远,可我这体格……”
  
  管理员不理我,兀自摇头晃脑地说:“杨远的问题很严重,直到现在他还没完全交代清楚自己的罪行呢……他是个什么人?他犯的那些事,打一百个眼儿都够了。他奶奶的,这个滑头!他这是在拖延时间呢……可也是,谁不想在这世上多活几天?你别那么傻忽忽的看我!这是个很重要的任务,说实话,也就是看你还算机灵才让你去看着他的,很多人想去我还不放心呢。给我看好了他,主要是别让他自杀或者逃跑什么的,有什么动向赶紧报告政府,这可是个立功的好时机。”
  
  你说得倒轻巧,我还怕他掐死我呢……我垂下头,不再说话了。
  尽管不大情愿,可我还是得去,谁让咱是犯人呢?敢不听政府的?
  
  “我可告诉你,”回号子的路上,管理员郑重地说,“不许惹他上火,他只要老老实实在那呆着,就是你的成绩。”
  “放心吧所长,我躲他还来不及呢,哪敢惹他上火?”
  “不用躲,他不吃人。你的任务就是看住了他,只要不闹事,随便他。”
  
  “那……他要是打我怎么办?”我还是有点害怕。
  “不会的,他还不至于那么浑。你也不会跟他呆时间长了,估计也就十天半月的事儿。”
  
  晕晕忽忽地回号子收拾完铺盖,我来到了杨远的号子。
  那天是1999年10月18日,一个听上去很吉利的日子。


  尽管我经常隔着窗户跟他搭腔,可是面对面接触这还是第一次。杨远的面皮很白净,冷眼一看像个教师或者律师那样的文明人。但仔细一看,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脸像驴,眼像鹰,嘴巴像狼,一身“重装备”越发显得让人不寒而栗。他的穿着很奇特,下身是一条红颜色的毛裤,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衫,因为圆领衫的领口很肥大,露出一大截胸脯。他的胸膛很结实,肌肉凸起老高,看样子在那上面下过一番工夫。我注意到,他胸脯上那个巨大的文身是一只飞翔的蓝蝴蝶。
  
  我的心有些发慌,局促地站在门口打了声招呼:“大哥,我来了。”
  杨远把戴着手铐的双手往上举了举,算是回应了一下:“知道你来了,过来。”
  
  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肌肉松弛,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
  我知道他不会打我,可我还是很害怕,迟迟不敢挪动脚步。
  
  闷了一阵,杨远突然把双手举过头顶,哈哈大笑:“哈哈哈!我真操你奶奶的,我能吃了你吗?过来!两个多月没跟人好好说个话了,陪我好好唠唠!小子,这要是在外面,你他妈想跟我说话,我还不一定理你呢……操他妈的,憋死我了。”
  
  我发着懵,在门口找个空地放下铺盖,直接坐了上去:“大哥,你想说什么你就说,我在这儿听着。”
  杨远把身子往墙上靠了靠,把戴着脚镣的腿伸过来:“来,先给哥哥缠缠镣子,我的手用不上劲儿。”
  
  我突然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很让人恐怖的人,兴许他的脑子受了刺激才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挪过来,把他的腿放在我的膝盖上,他的脚腕子已经被脚镣勒得像一截烤地瓜。我用一块破床单给他缠着脚镣,他就在那头就嘟囔上了:“我他妈这辈子值,死了我都愿意!该死该活不由人啊……我知道我就要死了,可这阵子我还活着不是?哈哈哈!人啊,活着的时候就应该活得轰轰烈烈,死了的时候也不能他妈的唧唧歪歪。我还不是跟你吹,我干的那些事情,你他妈听都不一定听说过……可是现在呢?还不是照样进来跟你这种小毛贼呆在一块儿?哈哈,知道我叫什么吗?蝴蝶!多么文雅的外号啊……”
  
  是啊,你的外号很文雅,可是你的嘴巴可不怎么样!我很讨厌他这样骂骂咧咧的,我怀疑,就这素质在社会上怎么当的大哥?他在我的头顶上絮叨,我就在他的脚下纳上闷了:这家伙是不是犯神经病了?你说我跟你不认不识的,你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想插句话又不大敢,干脆任由他说下去。他似乎不知道我对他的看法,兀自唾沫横飞地说个不停。一直说到了开中午饭,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了。我回忆了一下,他前面说的跟我在大号里听来的那些“吹牛喊山”故事差不多,无非就是他在外面多么的威猛,多么的有派之类,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所以,吃饭的时候我就故意装做闷头猛吃的样子,不愿意听他继续唠叨下去了。他好象并不介意我对他的不敬,把送饭的多给他的那个馒头递给了我,自己三两口吃完了饭,又在一旁絮叨上了,难啊兄弟,难……到了这般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前面啥都看不见,只能回忆回忆往事了。
  
  拿着他给我的馒头,我很受感动,这才像个大哥的样子嘛!
  看在这个馒头的份上,我静下心来,摆了个小学生的姿势,准备仔细听他演讲。
  
  这次,他好象不大吹了,时不时地问我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说,你挺猛的,听说你在外面票子大大的,手下的弟兄和美女也不少。
  杨远笑了:“这有个屁用?死了什么也没有!像一阵风。”
  
  外面好象下雨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
  给他缠完了脚镣,我索性倚在他的被子上听他猛吹。


  “跟你说实话吧兄弟,我一直在拖着这条命呢。他娘的,我全‘吐鲁’干净了,立马上路!我死了,他们倒满意了,我呢?我还没活痛快呢。呵呵,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慢慢跟我呆着吧,呆长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黏糊’了。妈的,我这心里憋屈得慌啊……兄弟,我是个苦孩子出身。既然你喜欢听,我就跟你好好聊聊。聊完了我也就快要死了,我死了以后你能经常跟你的朋友们念叨念叨我,我也就知足了。要知道,我从年初就进来了,到现在还没真正跟人说过这些事呢……”
  
  “大哥你说,我听着……也许我能跟你学不少东西呢。”一番话听得我有点难受,我这话说得很动情。
  
  “呵呵,这话我爱听,”杨远用手拍了拍我的脸,冰凉的手铐砸在我的肩膀上,有一种异样的疼,“兄弟,你的案子我也听说了,不就是抢劫吗?我估计这事儿至少得判你三年,这三年可够你受的。为什么?劳改呀,跟你在外面不一样。我他妈活了三十多岁,光在劳改队就呆了七年。呆会儿我顺便给你说说劳改队里的事情……好好听着吧,将来去了劳改队不吃亏。”
  
  一听这个,我立马来了精神,谁喜欢听你在外面的那些“糟烂”事?你还是跟我聊聊劳改队里的事情吧!我忽地坐直了身子,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远哥,干脆你别说外面的事了!我最想听的是劳改队里的事儿,好预备着这劳改怎么打下去。”
  
  杨远晃开我的手,悠然地摇了摇脑袋:“NO,NO,你不听外面的,我连讲都不给你讲啦。”
  看来我还得忍辱负重,听他吹上一阵牛逼。
  也是为了长点见识,我点点头:“好,那你就从头开始吧。”
  
  杨远盯着我的眼睛开始慢慢放了亮光,目光坚定地说:“我说,可你得好好听啊。”
  我重新倚回了被子:“行,你说,我好好听。”
  
  “兄弟,我开始了啊。”杨远把双手搁在脚镣上,拿眼瞪着我,一脸严肃。
  “哥哥,开始。”我迎着他的目光说,我知道,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友谊。
  “兄弟,开始?”他还在瞪着我。
  “开始,哥哥。”我有点纳闷,他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开始就开始嘛,唠叨什么。
  
  杨远突然嘿嘿笑了:“爷们儿,我糊涂了,我把你当成前两天看我的那个朋友了。”
  我也跟着笑了两声:“呵呵,没什么……照这么说,你跟那个伙计还有什么典故?”
  
  “有他妈屁典故!那个小子不喜欢听我说话……”杨远好象不太愿意提那个人,怏怏地转过头去干咳了两声,回头冲墙角呶了呶嘴,“兄弟,烟在那儿,给哥哥点上一根。你抽烟的话,自己也随便抽吧。”
  
  我探过身子去,掀开了盖在上面的一张报纸——嘿,大半条软包中华!我开始相信了他上午说的话,要知道这种烟不是一般人能抽得起的,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上次,我一个朋友给我捎来一条将军,都不让全部拿进来呢。我没敢多问,抽出两根一起点上,插在他嘴里一根,故做轻松地说:“大哥,抽上烟咱们开始吧?”
  
  杨远开始回忆往事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大了,雨点打在窗台上啪啪作响。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是在那儿长大的。记事的时候我妈就去世了,所以我记不太清楚她的模样,想象当中她好象戴一副很厚实的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我记得那时候我爹很英俊,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公办教师,他跟我妈都是从城里下放到农村来的。我妈去世的时候,我爹大概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邻居们说,看看杨老师吧,孩子他娘一走他老了许多呢。那时候我倒没觉得怎样,就是心里有点空荡荡的,感觉失落得很,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样乱忽悠,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这样的感觉让我很沮丧,有时候会半夜哭着找我妈。我爹常常搂着我一岁大的弟弟呵斥我,哭啥哭?人家你弟弟都不哭呢……说着说着自己就流下了眼泪。我爹拉得一手好二胡,我经常在半夜听见他用一种很压抑的声音在拉二胡,像野猫叫……
  
  杨远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几乎是闭上的,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我小时候很听话,四五岁就可以帮我爹照看弟弟,甚至还会喂家里养的一群鸡。有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村里的几个叔叔把我爹抬回家来。我爹的眼睛上缠着很厚的绷带,躺在床上直哆嗦,他的手把炕沿上的杠子都抠下来了,指甲翘得老高,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我很害怕,抱着弟弟躲在炕旮旯里不敢看他……是啊,我害怕,我是第一次看见我爹的脸扭成那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的一只眼睛瞎了,好象是被人用石灰给揉的。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干的,因为什么才这样对待他的,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我没有打听,因为我爹不让我打听,他说:你要是还孝顺你爹,你就永远别去问这件事情!那时候我小,真的没打听。后来长大了,我还是知道了一点内幕,我很茫然,不知道应该去找谁复仇。
  
  那一夜,我爹把我和弟弟拥在怀里,颤抖了好长时间,我觉得他要把我俩勒进他的肉里去了。
  夜深了,我爹就让我抱着弟弟去了另一间屋子,他自己坐在炕上唱戏,是很悲的那种。
  
  我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一般;那晚也很冷,冻得我和弟弟瑟瑟发抖。
  
  我弟弟感冒了,发烧得厉害,我爹起初没在意……是啊,他怎么会在意呢?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除了偶尔冒出一两句悲伤的戏词,一声不吭,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死了?于是,我经常偷偷过去探他的鼻息,我害怕他死了,万一他再死了,我和我弟弟就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个村里,我们是唯一的外来户。当我知道他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死掉以后,就开始关心起我弟弟来,我没命地给他灌凉水,我听说过,发烧以后应该使劲喝水……再后来我弟弟就傻了,也就是现在说的弱智了。
  
  杨远说到这里,瞪着血红的眼圈,凶巴巴地横了我一眼:“小子,你伸什么舌头?”
  我哪里伸舌头了?这么凄惨的故事我伸那玩意儿干啥?
  我连忙坐正了,冲他点点头:“远哥,别打岔,我在听呢。”
  杨远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这些没意思的,可你好歹坚持一会儿嘛……”
  
  “哥哥,你可冤枉死我了,不愿意听我是孙子!”我连忙辩解。
  
  我知道我接受的任务是什么,不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吗?很快你就上你的路了,爱说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其实,我真正关心的是他在监狱里的那段经历……得,先让耳朵受会儿累吧。我挪过去,给他揉着肩膀,鼓励他:“远哥,请继续。”
  
  “算我倒霉,又他妈一个干抽烟不想听说话的主儿!”见我耳朵上还夹着他的烟,他伸手给我弹了出去,“小子,你说吧,想听什么?是不是想直接听蹲监狱的那一段?那我就打发你个满意……把烟给哥哥点上。”
  
  点上烟,杨远的眼圈恢复了正常,把脑袋靠到乌黑的墙面上,仿佛陷入了沉思。
  我连忙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个姿势让他看上去一定满意——好忠实的听众!
  

  你知道83年的严打吧?杨远叹了一口气,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开始了他的回忆。
  
  因为我家的户口是非农业人口,当我十六岁够了上班的年龄,就在市第三机械厂就业了,那是 1982年的冬天。尽管我的户口是城里的,可那时候我很自卑,因为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所以我办任何事情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耻笑。尽管这样,我还是经常被人大声呵斥,甚至有人曾经当面喊我“老巴子”,声音高得吓死驴。
  
  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到了城市外围的一个街道。我爹在一个学校当教师,我弟弟傻得不成样子,整天蹲在门口晒太阳。我很心疼他,下了班就把他抱进屋里,给他讲一些开心的故事听,因为我觉得,我弟弟的傻是由于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
  
  我有一个比较要好的同事叫李俊海,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农村来的,是个一根筋脾气。
  有一次他被人欺负了,七哼哼地对我说:“杨远,咱不能这样,咱得联合起来跟他们干。”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我很清楚地知道,依我当时的处境,想要被人瞧得起,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狠起来,让他们都怕我!究竟让他们怕了以后再干什么?心里也没谱。那时候头脑简单得很,只想做个受人尊敬的人。在这之前,我的心里就有个一个模糊的念头:先想办法接近厂里的几个霸王,让他们赏识我,然后打一次漂亮的架,再然后……我没怎么多想。
  
  于是,我就先探李俊海的口话,我说:“你想怎么跟他们干?”
  李俊海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愿意受人欺负。”
  
  小的时候我身体很弱,因为这个缘故,我爹就把我送到了区业余体校练过几年武术,我还曾经拿过全市的刀术冠军呢。
  我家搬到城里以后,我还跟大伯家的两个哥哥一起练过一阵拳击,所以,打架我不害怕。
  
  听他这么说,当时我笑了笑:“俊海,跟着我干吧,咱哥俩会站起来的。”
  
  厂里的一位混江湖的大哥叫牛玉文,有一阵子跟家里闹别扭,就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当时我计上心来,跟李俊海一商量,也跟厂里打了报告要单身宿舍,理由是离家远,上下班不方便。没几天,厂里就给我俩安排了,恰好就在牛玉文的房间隔壁。刚开始的时候,牛玉文根本瞧不起我俩,有时候我去他们房间接近他,还经常挨他的呵斥,但我忍住了,我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时间长了,牛玉文就不怎么讨厌我了,还经常拉我跟他喝个酒什么的。慢慢地,有些不重视我的人也开始对我好点了,不再那么颐指气使的了,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对待牛玉文更加殷勤起来……现在想想,我都冒汗,唉。


  有一次,厂里另外一个大哥喝醉了酒,来宿舍玩,刚好我跟牛玉文在宿舍里喝酒。那位大哥把我扒拉到一边,指着牛玉文的鼻子说,你他妈的算老几?只要我在这个厂里就没有你蹦达的份儿。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不等牛玉文说话,上去就照脑袋抡了他一酒瓶子!这家伙一下子楞住了,他没想到我敢打他,冲过来就把我按在了床上,我也没叨叨,从裤兜里掏出三棱刮刀就给他捅肚子里去了。牛玉文也傻了,把眼睛瞪得像灯泡。其实我清楚,我来这么一下子并不是因为我魄力好,我是想让他们都看看,真正有前途混社会的是我,是我杨远!那位大哥捂着肚子就奔了医院,“你等着”这三个字被他嚷得像唱戏。
  
  后来,我去医院看他,他哭了。他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对待我,行了,这事儿就这样了,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当时我还纳闷,他不报复我了?现在我分析出来了,他不是不想报复我,他掂量过了,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为我的后面有牛玉文他们这批老家伙,我的前面是辉煌的黑道前程——因为我的身上带着一股让他不寒而栗的杀气。
  
  转过一年来,我十七岁了。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强壮起来,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变得很油滑也很倔强。
  因为我瘦,又因为我打起架来很好看,像飞着的蝴蝶,所以我就有了现在这个外号——蝴蝶。
  我专门请了一个开诊所的老头给我文了身,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个蝴蝶,好看吧?
  
  我的身边围绕着一群来自厂里和社会上的各色混混。我们像涨潮的海水,横冲直撞,街道上,饭店、工厂、商店、游乐场里,到处都有我们的影子,甚至公交车见了我们也不敢问买没买票,总之,那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一片儿最厉害的人了。
  
  这时候,牛玉文也在我的身边小心翼翼起来。李俊海成了我们这个帮派的二号人物,打打杀杀的活儿都是由他来组织,我一般很少出面。当然,出来混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麻烦,我进出公安局好几次了,最多的一次行政拘留15天。那时候我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出来以后还沾沾自喜,做大哥的都应该进去锻炼锻炼。我爹不太知道我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他整天忙于工作,也无暇管我,我也不大回家,可我总是放心不下我弟弟,隔三岔五地回家带他出去玩上一阵。跟着我玩的兄弟都知道我有个弟弟叫“傻二”,他们有时候也带我弟弟出去玩儿,伺候得比对待我还要周到,甚至当着我的面都不敢提一个傻字。
  
  八月,南市一个叫小广的痞子放出话来说,蝴蝶想“作死”了,我要干挺了他。
  我听了很生气,就带人去了他家,砍了他几刀,他的家也被我砸了。
  
  八月九号,严打开始了,我们这批人进去了不少。李俊海也进去了,因为抢劫。
  我跟小广的事情有几位大哥给调停了一下,当时我对小广说了声“对不起”,小广说后会有期。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结了,谁知道十月份我竟然被抓了——因为小广告了我。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正跟牛玉文在楼下踢球,警车就来了,直接开到了操场。
  
  我知道他们是来找谁的,我没跑,就这么跟他们上了车。
  被人揪着头发下车的时候,天突然有点阴,弄得我心情非常不爽。


  我的腰带和鞋带都被抽走了,以至于我走起路来很狼狈,像个小儿麻痹。
  我的头发一直被揪着,头皮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让我怀疑头皮底下是否塞了一层木屑。
  
  尽管我的形象很委琐,但我的心里很平静,甚至还有一点荣幸的感觉。来这个大院不是第一次了,提着裤子往楼道里走的时候,我没感觉有什么不自在,直到站在预审科的门口,我才开始紧张起来——以前我可不是在这儿接受审讯的。隐约地我觉得,这一次我将受到很严厉的惩罚。刚站下,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押我来的那个胖警察在我身后大喝一声:“滚进去!”
  
  屋里已经坐了一个黑瘦的警察,他在眯着眼睛看我。这间屋子跟普通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也是窗明几净,烟雾缭绕,唯一不同的是,墙角立着一把乌黑的铁椅子,很森人。我知道,那把椅子暂时属于我的了,我没怎么多想就坐了过去。
  
  “很顺利嘛,”瘦警察冲押我来的警察点点头,“他没怎么反动?”
  “呵呵,没想到,这小子很听话。”胖警察带上门,把帽子丢到桌子上,问我,“脾气呢?”
  
  我没有说话,我能有什么脾气?你们连偷鸡摸狗的都抓进来了,何况我?
  瘦警察清了清嗓子,示意胖警察坐下,打开一本讯问笔录,对我说:“坐好,现在开始审问你。”
  
  “你叫杨远?”
  “是,我叫杨远。”
  “知道为什么找你?”
  “知道,我持刀行凶。”
  “那好,说吧,怎么持刀行凶的?”
  
  这事儿很简单,我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厂里给同事们讲一个没有什么吸引力的故事。两个警察听得也很无聊,不时唔唔两声,似乎是在责怪我,你小子真没劲,你就不会在故事里加点动词、形容词什么的?做完了笔录,胖警察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对瘦警察说:“这几天太忙了,累得够戗……你也没吃饭吧?”
  
  瘦警察将笔录递给我,让我看看写的对不对,没问题了就签个字,然后对胖警察说:“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买饭。”
  签了字,我问哈欠连天的胖警察:“叔叔,这次要拘留我多少天?”
  胖警察将笔录夹进一本卷宗里,啪啪地拍了两下:“没多少,十年八年的吧。”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里面好象被人点了一个炮仗:“不会吧?!”
  胖警察把卷宗移到我的眼皮下面,暧昧地说:“自己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脑袋里的炮仗不响了,我整个人似乎飘起来了,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写着“杨远流氓集团案”。
  当时我小啊,我直接就蹲在地上哭了,很伤心,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瘦警察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哭。也许是我哭得太难听,他朝我的脸上踹了一脚,让我把一声高亢又华丽的尾音唱成了一声狼嚎。于是我不哭了,我开始哀求,我说,叔叔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是流氓呢?流氓那不是强奸什么的吗?我怎么会是那种人?两个警察吃着包子,很严肃地告诉我,流氓不一定就是强奸,打架、扰乱社会治安都算流氓。再说,你以为你没有强奸吗?在没审讯完毕之前,谁也不能保证你都犯了哪些罪。我说,那你接着审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跟女人拉过手呢。胖警察笑了,那好啊,你纯洁得很,像一朵洁白的小花儿。我说,那也不一定,反正定我个流氓罪我不服……我不是流氓。
  
  “流氓罪你不服是吧?”瘦警察吃饱了,用手背抹着嘴巴高声说,“你不但是流氓,还是集团!”
  “集团是啥意思?”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集团是什么意思,就这样问他。
  
  瘦警察好象是累了,像煽扇子那样摇了摇手:“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以后再找你。”
  让我回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问:“你说什么?”
  胖警察好象反应过来,拍着桌子笑得震天响:“哈哈!他说让你回去。”
  
  我没敢动弹,我搞不清楚他们在玩什么游戏。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上,腿软得像两根泡了三天的面条。
  
  “走吧,我送你回去。”胖警察在一张纸上写了点什么,然后过来揪起了我。
  “真的?”我懵懂着站起来,“这就完事了?”
  “完事了,走吧。”胖警察跟瘦警察打了个招呼,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尽管刚才呆的屋子也很亮堂,但外面的阳光似乎更加强烈,一下子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把戴手铐的双手举到眼前,遮挡住利刃一般的阳光,闭上眼睛适用了一阵光感,低头看着胖警察的脚面,一步一步地跟着往前挪。我知道,这不会是送我回家,但我好象还真的有这方面的奢想,兴许他们真的要放了我吧?现在想来,很好笑,吃屎的孩子啊。
  
  “叔叔,咱们这是上哪?”拐过了一座楼,我不甘心地问。
  “不是跟你说了吗?回家。”
  “别闹了叔叔,去拘留所?”
  “看守所!”胖警察陡然提高了声音。
  
  我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有可能被判刑的人才会被押在看守所,等待继续审讯。当时,我的心凉了大半截,整个人全傻了,脑袋里像装了一坨沉甸甸的泥浆,根本转动不起来。绕过公安局后楼,走到看守所那扇灰色的大铁门的时候,我注意到,这里的“生意”出奇的好,几乎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门口或站或蹲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面呈惶恐之色,犹如一只只被圈住了的兔子。我被胖警察拖着,踉踉跄跄地加入到了蚂蚁般的人群当中。
  
  老天,敢情这里也挨号!胖警察拉着我的手铐,挤到了靠近门口的墙根,这里的阳光不是那么刺眼。
  一个很面熟的家伙,用一种近乎拉屎的声音喊我:“杨远,是你吗?”
  
  “是我,”我瞟了他一眼,“你是谁?”
  “那五啊!你不认识那五兄弟了?”
  “哦,是你呀,”我想起来了,这小子请我吃过饭,是个赶车“掏皮子”的,“为啥事儿进来的?”
  
  刚问完,后脖颈就挨了胖警察一巴掌:“不许互通案情!”
  那五冲我吐了一下舌头,他笑起来像个老鼠,吱吱的。
  
  低着头排了一阵号,论到我往里走了。
  我的眼前一黑,里面像一个幽深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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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2-5 10:3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一下。接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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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28 14:3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不错。再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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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29 09:4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快发,我还想看,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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