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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儿

梦里故乡    慕云于 2001.09.08 14:12 发表在爱情故事

　　（一）  
　　　　　　　　　　　　　　　　　  
　　深圳的冬天，喧嚣而繁忙，汽车不停地从身边驰过，警笛的声音贯穿西东，街头满目是花花绿绿探手欲夺人的牌匾，树木们始终如一执着地穿着碧罗裙，只有风的凉意使人感觉到冬天的来临。  
　　走出客户大楼，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驱车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琳那里，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去琳那里，自从琳从故乡突然像梦一般临幸深圳。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哦，曾使他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心为所向情为所纵，他经常梦到自己戴着皇冠飞翔在星空，畅游在大海，成群的鸟儿和鱼儿漂游在他身边，还有艳丽的琳，与他在故乡小城的郊外共建一座红橼白壁的小楼，远离人世的风尘。妻如玉，女儿如花，他终日面对两对洁净的纤手，吟咏一首<<念奴娇>>.但故乡太贫穷，那时的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实现他的梦，用政治经济学的原理，他的梦就是上层建筑，没有经济基础，他的象牙塔变得遥远而渺茫。  
　　毕业后的琳很快就嫁给了在银行工作的雨，而他只有压抑住自己的思绪，背着简单的行李，随着隆隆南下的列车，去体会南方的繁华和喧嚣，去体会离乡别井的寂寞和孤独。  
　　临行的一刻，父亲为他系紧鞋带，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一定要混出个样再回来，不要丢乡亲们的脸。也许他是当时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也是村里第一个要走出故乡的人吧，许多乡亲都过来送他，望着他们沟沟壑壑的脸和黯淡的目光，他生平第一次才隐约意识到故乡的含义。  
　　琳当然没有来，那时她的儿子已快要出世，雨整日在装饰豪华的家中呵护着她，如同守候幽室里的一株兰花。  
　　　　　　　　　　　　　　　　　  
　　（二）  
　　　　　　　　　　　　　　　　　  
　　十三年过去了，他已完完全全淡忘了那个梦，在这十三年里，在这现代化的都市，他历经了人世的酸甜苦辣和前所未有的落寞，对于故乡，他只能通过和父亲的联络得到一些零碎的消息。例如邻居家那位平时最疼他的洛大爷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和他爷爷一样死在烈日炎炎的稻田里；他那位小学同学斌，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还是全村最贤惠的；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现在村里用上电了，慢慢地都有了电视机，虽说只能收到三四个电台。但这些对深圳来说是何等的微不足道，父亲说完，他便很快就忘了，故乡的一切仿佛都已随琳的离开而变得无足轻重。  
　　十三年的时间，他总算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在这个人才济济的都市里，他不但站住了脚，还发展得不错，他有了私家车和小别墅，在这里认识了美丽善良的湘，他们很快相知相爱和结婚，并有了一个乖巧的女儿。每日下班，他都会准时回家，接受湘无尽的温柔的包围。琳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日渐模糊，甚至，他已记不起她的模样。故乡，对于他来说已不再如往昔闪烁着诱惑光辉。  
　　十三年里，他仅回过两次故乡，第一次是去接父母来深圳参加他和湘的婚礼，并想让他们长住深圳。"父母健在不远游"，父母已是日渐衰老，他知道他们已为他付出得太多，而他竟没有遵照圣贤的教诲在床第之间一尽孝道，他常觉得愧咎于心，更何况自己的环境已不是往昔的拮据。  
　　那一次他可谓是衣锦还乡，但他没有在小城停留，而是直接驱车回了乡下，虽说小城曾留给他许多快乐和友谊，但也留给他的一生最深刻的痛苦，虽说仅有一次，却足以刻骨。他在车窗里看着小城，小城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如往昔的恬静美丽，就好比当年的琳。  
　　而正如父亲多次在信中描述的一样，他们的小村庄确实变了许多，以前的泥砖茅草小屋都换成了清一色的红砖壁瓦两层小楼，还不时传出孩子们的欢笑，为小村更添几分别致。昔日送他的几位乡亲多数已经去世，连当年较年轻一些的六婶现在已都成了老婆婆，视力差得根本认不出他来；斌的儿子已经快上初中了，腼腆得和当年的斌一样，怯怯的不敢叫他叔叔；而斌呢，虽说只年长他两岁，但他看到他两鬓已开始染霜，额上已有密密的皱纹在爬行。  
　　回家短短的几天，漫天都飘舞着雪花，深圳是没有雪的，那是他近多年来第一看雪，天空寂静而明朗，只有纷纷扬扬雪花落在地面和树枝上簌簌的轻响，纯白的童话般的世界，带他回到童年。老人们在家烤着炉火，悠闲地看着电视，年轻的一代则终日缠着他要他讲深圳的故事，他们的眸光清澈而明亮，从他们眼里，他看到了希望。  
　　但父母只在深圳呆了四个月就回故乡了，虽然美丽繁华的深圳使他们目不暇接，锦绣中华世界之窗等名胜常令他们流连忘返，但他们更无法忍受的还是离开故乡的那种失落和孤独。他们说他们生来命贱，生是故乡人，死是故乡鬼，他们不愿意在深圳安享晚年，他们习惯了故乡那种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  
　　然后，他只好无奈的送他们回去，那时已是三月的光景，一路上烟雨蒙蒙，莺飞草长，百花竞相开放。他隐约有一种"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意境，但这种意境很快被他商务手机的铃声震碎。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去小城，依旧没有惊动小城里以前的任何一位朋友，他已决意要将小城和琳从记忆中彻底抹去，甚至因琳祸及而又无辜的满城的友谊。  
　　　　　　　　　　　　　　　　　  
　　（三）  
　　　　　　　　　　　　　　　　　  
　　但琳这次天使般的降临是他始料不及，他接到她电话时她已在罗湖车站，他只得慌忙驱车去接她。  
　　琳一如往昔的美丽，站在广场上宛如春天婷婷玉立的小树，丝毫看不出是已有小孩的女人，只是冷艳的脸上多添了几分成熟。虽然时值初秋，她依旧一袭在校时穿的吊带浅绿色碎花连衣裙，洁白修长的皓臂裸露在微红的晚霞中，令他目眩神迷。深圳的秋风依旧湿润而温暖，他仿佛见到故乡熟透的爱情的红果如同落叶从天庭飘落他的眼前，小城所有的片断如同海鸥掠过心头。他感觉到，他和她之间将会发生些什么，也许十三年前的那个梦根本就没有完结。  
　　而琳一见到他，立即扔掉行李，发疯似的扑过来，紧紧趴在他肩上不停的啜泣，有如受尽委屈的羔羊找到了归宿。他顿时不知所措，只是轻轻的抚着她，没有言语。他闻到她身上一种久违的馨香，那不是香水味，她是从来不抹香水的，他闻到的是故乡的气息，那种即使在梦里也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在车上，他得知琳这十多年来过得并不如意，就在与雨结婚并有了儿子后的第三年，雨因为涉嫌经济问题而被投进了监狱，家中所有的财产都被充公，只留下她和不够三岁的儿子以及年迈的公公婆婆，她的生活一落千丈。这样在清贫中过了两年，而雨终于挨不住狱中生活的痛苦，竟串通狱中几个黑社会成员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越狱，结果雨和他们全死在如雨的枪弹中。琳就在那个夜晚被彻底地击倒了，继而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家中更是一贫如洗，虽然娘家兄长和昔日他的几个朋友都在资助她，但毕竟是何等的有限，况且，她曾是何等骄傲而自尊的女子。  
　　于是，她想到了南下。她特意去了他乡下的家，向他的父亲索要他的电话号码，但父亲知道琳以前和他的关系后，竟然不肯给她电话号码，她明白父亲的意思，虽然父亲没有说出口。她只好去找他以前常常向她提起的斌，从斌那里得到了他的手机号码，安顿好儿子后，她便只身来到了深圳。  
　　两天后，他将琳安排在朋友外贸公司的公关部，琳凭借出色的英语沟通能力，很快就做到了公关部经理。他依旧每日都准时地回家，但他也常去琳那里，听琳讲小城的故事，讲他走以后小城的朋友如何遍地的找他，如何大骂他不够义气，多年来影讯全无，竟连电话都没有一个，说如果他还敢再回小城，就要狠狠揍他一顿。  
　　而每当他提及雨，那个曾是他死党后来又成为他死敌的雨，琳只是一味地哭，说雨辜负了她的情意，说她当年在父母的反对下离开他和雨结了婚，就一直在尝试忘记他而专心对雨。但雨自从有了儿子后便开始在外面胡来，经常彻夜不归，理由是琳还珍藏着毕业时他送给她的那幅<<粉荷>>.而每当琳深情的回忆起他们以前曾有过的欢笑和爱恋，他就努力压抑着一种油然而生的情绪，不去记忆小城以前的种种温情和浪漫。但无论他如何去压抑，记忆总如飞鸟突破云层，直入蓝天，那时他才真正认识到只要有琳的存在，他根本就无法忘记小城的一草一木以及与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们的小城虽然不及深圳的繁华奢侈，却也温馨而美丽。春天来时，野花开满郊外的山麓，成群的牛羊低着头，安静地吃草，风和着泥土的清香，不时漾起湖面窝窝涟漪。他的琳不但天生丽质，还有一种令他梦寐以求的兰的气质，她的每一举手投足都会给他一种特有的温柔和无可言状的爱恋，以及汹涌澎湃的诗的灵感。如果把琳比作西施，那么他们的小城就是昭君和貂禅，那时，他们曾在迷蒙的山水间立下誓言：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永不离开这个他们相亲相爱的小城。  
　　但绝望来得如此简单而彻底，她结婚了，而她却是别人的女人，一夜之间，曾经的挚爱竟成了陌路。  
　　离开小城后的前两年，他每天都受着对小城和琳的思念的煎熬。但如今，因为有了湘，他已习惯了没有小城和琳的日子。他开始喜欢孤独，习惯了在深夜默默地坐在电脑前吸着香烟，在网上搜寻着对他生意有利的信息，白天则在生意场上拼命搏杀。在他记忆里，小城和琳似乎慢慢地在消失，有如湖面的云烟。他开始相信，时间也许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四）  
　　　　　　　　　　　　　　　　　  
　　其实你当时想的都错了。琳从皮箱里拿出一幅画缓缓展开，那是当年他赠与琳的那幅<<粉荷>>，他看得出那幅画虽然已被她精致地装裱过，但他还是看到了画上被撕裂的痕迹，就在两株迎着朝霞宛如凝脂的粉荷中央。  
　　这副画取景于他们学校的荷塘，当时晨曦袅袅，他们相约去晨读，琳侧身坐于荷塘的石凳上，霞光映脸，秀发披肩，妩媚而动人。身边两支幼莲婷婷玉立，含苞待放。他即时画性大发，跑到宿舍取回画笔一挥而就这副中国画<<粉荷>>.当时他打算将琳画到画中，但琳没有让他画，她说，两株莲花中如果高的一支是他，低的那一支就是她。  
　　这裂缝是雨有一天发现我在看它时抢过去撕的。琳纤细的手指抚过那道细细的裂缝，她知道这道裂缝无论她如何去抚平，都无法使它完好如初。她默默地注视着他，清澈见底的眸子分明充满幻想和欲望。他看到它们在蔓延，有如故乡山坡上的小树，无穷无尽地伸展，一枝一叶都满注柔情，青翠欲滴。  
　　窗外并不安静，时而有汽车驰过的声音，低沉而震撼，月亮早已升起，但在都市的灯光下显得黯淡无光，丝毫不如小城的皎洁和清爽。琳起身拉上窗帘，开了紫色的小灯，房间里变得暧昧而温暖，他清晰地听到琳的心跳，急促而迫切，如麋鹿奔驰在原野。琳已走到他的跟前，星眼朦胧，含情脉脉。她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开始抚摸他结实的胸口，他听到她喃喃地说：这是十三年前就应该给你的礼物。他知道她是在说，如果十三年前就给了他，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跟他天涯，也许他们双方的处境都是另外的世界。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的去想象湘对他的种种温情和多年的关爱，想象着伦理道德在现实生活中的意义，但湘和所有的伦理道德并没有浇灭他十三年前对她就有的一种欲望，没能拯救他摇摆不定的灵魂。他们开始在幽暗中雅致地相拥，彼此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对方。她轻轻的偎依着他，任他密而短的胡须如淋浴的水波清濯她柔滑的脸，一如初恋的时光，再一次体会他的深刻和俊朗。  
　　他没有言语，只是细细地吻她，吻他曾经熟悉的红唇，他轻轻褪去她身上罗衣，开始向丛林更深处搜索，开始细细地吻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她雪白的身躯不停地起伏，似是在期待领她飞入缥缈的天国，热烈而饥渴。她是完美的，完美如他们的小城，他相信上帝在造就她们时一定耗尽了毕生的精力。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十几年来深藏在海底的那股火焰蓦地喷发，他激越地进入，持久地震荡，感觉到那种渴望已久的莫名的幸福自四面八方汇集，如海涛一波接一波。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城，天蓝如斯，云白如斯，风轻如斯，环城的小河冽清如斯，漫山遍野的野花忘了季节地开放，一切鲜明而真实。这次，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在梦里。  
　　从此，他开始怀念小城平淡的石板路，开始怀念在水云间建起的小白楼，开始怀念住在小楼里的那个女人琳，开始频繁的去那座小楼。但每当琳躺在他怀里拨弄着他密密的胡须喃喃地问他还想不想回小城时，他竟无言以对。他知道他们之间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他是湘的男人，他深爱她正如以前深爱琳，他们注定不是今生的。  
　　　　　　　　　　　　　　　　　  
　　（五）  
　　　　　　　　　　　　　　　　　  
　　但琳注定不是属于深圳的，她说深圳带给她的永远都只是流浪的感觉。来深的三个多月，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故乡和在故乡的儿子，以及他们曾在小城许下的诺言，这次她真的决意要回小城，正如当初他决意离开小城，只是她的这个决定做得很艰难。  
　　琳说，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结婚，她愿意一生都做他的情人，哪怕只是灵魂上的。她的泪淌过他的胸膛，故乡的小城虽然曾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和耻辱，但她依旧是故乡小树上的一只蝉，她会钟爱它一生，如同钟爱赠与她<<粉荷>>的那个男人。  
　　而当琳吐完最后一个字符，他蓦地觉得一种黑夜将要带走一切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才第一次感觉到对她的身体和小城的欲望原来是如此的强烈，理智和感情霎时在心底如同魔鬼与天使激烈地纠缠，但最终天使还是撵走了魔鬼，他觉得自己已是深深地伤害了她，早在十三年前，他就应该义不容辞地带她走。而如今，他却已没有任何理由再去伤害另一个善良的女人。  
　　车站空前的通货膨胀，广场上挤满了将要北上的人们，北风呼呼地抽打在人们的脸上，但抽不走他们脸上的喜悦。铁路桥上，一列列崭新的列车长啸着隆隆北上，他可以清楚的看到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有的打着口哨，有的挥舞着双手，他们在作别这座移民的城市，北上去体会团聚的滋味。  
　　我会常去看你父母和斌的，我要告诉他们我俩的关系，也要告诉他们我没有破坏你的家庭，以后也不会，即使你再回到小城，因为我是永远爱你的。琳抬起头微微一笑，替他拉好风衣，伸出纤纤的手道，祝福我，我会过得很好的。  
　　对不起，琳。他心头一酸，再一次紧紧的抱住她，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琳立即捂住他的嘴，替他擦去眼角的泪花，笑道，瞧你大男人的，这样怎么能在商场上混。还有，记得一定要把我们的事告诉湘。  
　　列车缓缓而动，他拼命地朝她挥手，拼命地追赶着列车，直到列车完完全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顿时，他觉得整个深圳成了一座空城，只留下他和冷风的翅翼以及恒久不变的空荡荡的摩天大楼。天上下起小雨，冰冷地打在他脸上，陈星的<<流浪歌>>雾一样地飘过来，在树枝和高楼的上空久久地缠绕。虽然他已不如歌中所描绘的那般辛酸，但那些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他觉得这首歌完完全全是为他而写。  
　　他知道琳是勇敢的，她有蝉的恒心和愿望，但他已不是小城那棵小树。故乡，虽然因为有她而比以往近了许多，但对于他来说仍只是一个梦。和琳一样，和父亲和斌一样，所有在故乡的人都是幸福的，惟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