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上海的后街

天际孤舟

每次逛悠了一个大城市回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已经把它的主要“面貌”来来回回看了个遍，却还是觉得没有看到它的真相。细想下来正是那些冠冕堂皇的“面貌”作了怪。那些大厦、林荫大道、中心广场、公园、河滨绿地、寺庙、购物街、大商场、纪念碑、火车站、大桥、码头、高架路……，它们表现得就象是城市的一切，其实却是一阵阵烟幕与幻象，让我理解一座城市的愿望每每落空。

　　我能觉得自己在不断理解上海，并不是因为我熟悉它的“面貌”，而是因为我无意中不断地撞入它的后街。在它那变化多端的后街中，我得以不断积累真实的案例，调整受绚烂“面貌”迷惑而产生的诸多误解。“后街”是一个很难在词典上找到的词，它似乎天生应该与不正规、过渡阶段、临时性结合在一起，因而无法被词典收录。除了将自己的日日夜夜寄托其中的人外，谁也不会理解它那破破烂烂的表象后潜藏着的永恒性。

　　上海后街与主要街道的交接口上，总有一些不错的木结构老房子正被拆除。拆房子的工人会自豪地告诉你：“这里的马路要拓宽，要增加许多绿化，这里将变得非常漂亮。”街口马路牙子上蹲着一溜手拿牌子，盼望找点装修活儿干干的民工。他们后面停着一辆摩托，躺在上面看报纸的是一位等待载人生意的当地人。过了街口是几家被称为“小广东”、“客来喜”或是“千里香”的新开的小吃店，他们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改头换面了许多次。再往里走就看见了那家被老上海称为胭脂店的小杂货店了，它是这里资格最老的店了。店主多少有些懒惰，否则他也不会守着这份“老字号”，还眼红街对面新开的生意红火的水果店了。在后街转折的地方总有修自行车的摊位，摊主皮肤黝黑，能善能恶。到了晚上，他就在后街上留下一个上了锁的大铁柜子，自己回家去了，柜子里面放着他所有糊口的家当。发廊一向被认为是后街上最青春的地方，玻璃橱窗后贴得密密麻麻的帅哥靓妹大头照虚构了一个如诗如画的世界，让人觉得只要进入这扇门就能获得进入这个诗画世界的资本。一位在后街替人缝补衣服的乡下妹暂无生意，她可以在这个“不正规”的街道上瞅空子打个盹，而无须担心因为影响了市容而受处罚。不时有一些地段居委会主办的黑板报会闪现在无人顾暇的墙壁上，上面描绘的总是城市建设的壮丽“面貌”，而不是后街的真实生存状态。

　　后街是一个生活无须扭捏作态的地方。偶尔闯入其中的人会觉得自己被陷在峡谷的底部，稍不注意就会迷失方向。在这里他没有开阔的视野，他看见的都是可以触摸和亲身感知的东西。由无数后街组合而成的城市就象欧洲中世纪的小城。城市中的人们时时被生活包围，而不是暴露在城市“面貌”的幻象下。一旦离开了后街也就离开了城市。

　　1992年，上海为浦东陆家嘴地区的规划举行了国际咨询。在所有的方案中，意大利建筑师马希米亚诺·福克萨斯（Massimiliano Fuksas）的设想是我最喜欢的。他想在这块旷野上引进一个稠密的中世纪式的城市格局，这个边界明确的城市与对岸的浦西形成了明确的对话关系。这个缺乏大起大落“面貌”的设想没被日新月异的大上海采纳似乎是在情理之中。但今天身处被一座座孤立的高楼大厦占据着的陆家嘴，看着被宽阔马路阻隔着的行人，难免叹息它最终没有成为一座稠密的“后街城市”。

同济大学教授 王方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