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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忧伤年代的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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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16 12: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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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带来了身体内部的热。在夜里宁静的时分,这种热渐渐平静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悸动更难以对付。如果夜风吹拂,窗子打得很开,远处楼顶上闪烁的红灯已经急于告诉你这是一个奇妙的境地。它用闪烁的光作为传递,把不远处你的视线吸引过去。那光像某个女人的身体中的隐秘之处,在夜里,它们如此鲜艳夺目。因为四周无人,所以可以放纵这样的联想。邻居们大约已经安睡,即使醒着也不会影响什么。我扭头看一眼那明灭相间的红字,偶尔,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那高处的光仿佛受到振动,它的四周迅速变蓝,柔弱而迷人。还有汽车的声音在响,小孩子的喊叫和汾河水若有若无的冲击,我似乎听到河水追逐时间,它迅快地奔跑,鱼群潜入更深的水层。河边的森林公园里还会有人在散步吧?时间还早,那树叶子尚未入眠。它瞄一眼公路边的车辆,以及不远处的楼群。白昼里的喧哗过去,夜间的沉寂变得扑朔迷离。
??
??在五层楼那么高的地方,夜色愈加趋向空旷和虚无。阳台上,已经被风吹破的玻璃碎了一地。有两件衣服在悄然纳凉。有一根绳子连接起两端,晒了几天的毛毯在接受夜风的光顾。据说,这儿曾经住过十位不同的房客。甚至有一位歌厅小姐把它作为夜间休憩的居所,白昼里她也经常不在,据说,她是东北人。这屋子的墙壁上贴了几张女孩子的画。一进门有久违了的女性气息。
??
??在高处,相对而言,更接近我写作中的临界状态。它使一部分我与世俗的生活隔离,另一部分又无比接近。我靠想象生存,依赖简单的食物果腹。阅读古书,留意古人的食谱,有时候我馋涎欲滴,但总是懒于行动。
??这是顶楼。我偶尔会感觉到夏天渐次逼近的气息。季节的变更从高处开始?它呈直线般行进,具有箭一般的力量和速度。我在写作中体验到深入的快感,纸面上笔与字的摩擦产生语义。它们一开始并不清晰,但殊途同归。我约略写到爱情、生存、命运和灵魂。有时候觉得可笑,像个傻孩子一直迷恋母语。我在文字中同她们说话,爱上其中的许多位。冗长的叙述,并不能说明什么,仅仅是使我幻想的功能得以凸现,虚幻的力量加强。同时距现实的生活愈来愈远,甚至产生恐惧感。
??
??“天黑了,但街灯还亮着。”一位朋友的即兴创作。他发来短信,告诉我此时已是同白昼相反的另一时辰。在高处,短信像泡沫从屋子里浮起,我抓住它,可以使我暂时中断的思绪在巧合中延续下去。我期待他的回音。但他大约已经睡去。
??在高处,一种久违的疏懒伴随着生活中的困顿纷至沓来。虽然早睡又早起,但依然觉得时日长短不一。用来写作的钟点可能已经丢失大半。我翻捡出书本,随意地阅读,经常性地延续的不自信重又莅临。我写些略带夸张和修饰的文字,愈来愈做不到从容和平淡。羡慕无所用心的句子,着力太多,愈觉文章品位下降。然而冲动来临便无法抉择。我看到远处屋顶上的光,转过身去,它依然闪烁。星星一样的光。我在高处的惟一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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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高处,是夜间趋近于凝固的清冷。这是我的思绪中的某一处。它其实已经不属于感觉自身。我被动地觉察到它。看它渐渐地滑过我的身体。表面上有如深渊一般的夜间的清冷,只有被阳光照射才可能销声匿迹。
??我已经好几天不去单位,为此引起邻居的惊奇和疑虑。她无意间留意到我的行踪。并试图诋毁我所在的报社。我简单地辩解,但终觉有一丝丝恐慌像细碎的针眼一样扎进我的肌肤。因为意想不到的原因,单位受到影响,收入下降。因为可以想见的原因,我徘徊在观望之中,并重新打量起这一年的生活。结果总是草率,开始时也草率。在这期间发生的恋情也是失控的。只有写下的汉字真实,但有时候,它们却呈现出陌生的特征,感觉中,像是不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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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觉得所受的影响太多。我希望自己的写作纯净、单一。具有明显的个体色彩。现在不行。有许多人的影子。他们的笔法,呼吸,甚至微微抖颤的背影。他如何使用形容词,她迷恋转折,他的思维跳跃,像跳远比赛中的纵身一跃……借助这些说出来,并在这种说出中完成自己的写作。他的逻辑严密,她的语词华丽,她忧伤的遁世般的气息,我始终回避不开。他们的姿态,彼此交叉,在我这里形成一个统一体。我在写作中发现他们各自的秘密,却把自己心中最深的那些一一丢弃。倘若完全没有阅读的记忆不知道会不会写?这种判断需要一生来检验?但目下似乎难以找到这种机会,因为尽管健忘,却不曾把读过的完全屏除出去。
??写小说的愿望一次次地浮上来。深夜里,灯光亮得灼痛了双眼。终于有了一丝疲惫。床铺上的红色毛巾被已经跟随我超过了三年。它见证我的历程。而今在五层楼那么高的地方,它听到了我用笔在纸上,把一些私人话语,说给谁听?
??
??天亮以后,一切声音和图象重又复活。是又一日。阳光清晰地穿过玻璃,它稳定的光束在墙面上反射。我的头顶上,并不纯白的墙睁开沉寂一夜的双眼。我可以看到它的毛孔收缩,打着呵欠。奇怪,它同我一样处在了半醒半寐之中,听到外面的声音,看到太阳从东部缓缓升入天空,内心狂喜,但表面上无动于衷。离开床,坐在阳台上看书时可以离白昼更近一步。这是高处繁衍出的又一个去处。它仿佛悬空,寂寥而高渺。我的好奇心容易满足,容易感激,造成日常生活的随意性。不确定的未来在早晨并不存在,只有明亮的阳台上我看书的身影与白昼对应。远处有办喜事的人家响起吉庆的乐曲,那些声音游离于物外,仿佛来自更加遥远的别处。我的内心也悬空,灯光寂灭但梦境犹存。语言开始变得絮叨,在洁白的纸张上肆意妄为。手机屏幕上,有一只动物在招摇。它那么奇妙,只存在于我极偶尔的一瞥中。这时候天已经不早了,上班的人们步下楼梯,院子里重又进入昨日的循环。孩子们还在放假,在院子里跑动,脆薄的童声在楼层间传递,让我想起已经遥不可及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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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是我一个人在说。它通过纸和笔分解成思绪,类同我在这个日子里的心跳和脉搏。这样的记录具有惟一性,一旦离开,便不可复得。在这一点上,爱情是更加单向的一个例证。但处于高处,对爱情的企盼更加悬疑不定。我把自己封闭,在写作中排列时间,害怕轻易的分散打乱思维。一下子离开现实生活很远,仿佛一次有预谋的失踪。这是一次重复性的游戏。多少年后,我大约会记起这种游戏。它已经消逝,细节湮灭,但框架仍在。在去年春季,类似的游戏也在上演,只不过是在一个更加遥远的城市。人群的密度更大一些,一旦闯入游戏中,相见的可能便大幅度减小。我曾在十几分钟后找寻一位刚刚离去的友人,努力了许久,终是徒劳。他的身影在汽车和人丛中一闪,便消失不见。而高处的楼层更具有森林一般的隐蔽性,而且又是私密的空间,他藏在了哪一间卧室的床铺上?他的女友同他依偎在一起。寻找者在外面徒劳地记忆起他的面孔。转瞬间,一切人和事变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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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个居所离开,只打电话倾听她的声音。那高处的寂然仿佛昨日的多维画面。它们交叉闪动。她的面孔和色彩。她的心情和语言。没有来源,也没有出处。她的手臂上扎着输液的针管,她的疼痛仿佛来自你的心底。以后路过了偶尔会朝上面看。粉红色的小楼,在她难以言喻的情感思维中呈现为惟一。没有转折和过渡,那高处的居住,有一种炫目的怀旧的特质。往事没有序幕,时间没有想象中的延续性。当偶然的因素占据主导,便无从寻找它的来龙去脉。那理想中的秘境,丧失了力量和情节。这是一种无结果的结果,它使一次游戏失去了价值。让爱情表现为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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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有隐约的细碎的慌乱。当一个孩子置身于其中,这种慌乱会驱散宁静占据主导。只有将身体挪开,离开高处,置身人群中,慌乱才会隐形。看过一篇小说,讲的不是孩子,是老人。一个喜欢养蚕的老妇,在二十九层楼的高处有其儿子的一套居所。就是在二十九层那么高的地方。就是这个老妇人——对了,她就叫蚕婆婆,“到了夜间,她坐在床沿,眺望窗外的夜。”蚕婆婆“看久了就会感受到一种揪心的空洞,一种无从说起的空洞。这种空洞被夜的黑色放大了,有点漫无边际。星星在天上闪烁,泪水涌起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像爬满夜孔的蚕。”这是毕飞宇的小说。《生活在天上》。就是在这里,高处被放大到极致。与之相对应的是住在高处的人。“透过玻璃蚕婆婆发现蓝天和白云一下子变了颜色,天不像天,云也不像云,又挨得这样近。蚕婆婆说:‘真的成神仙了。’”这是被偶然发现的又一重秘密。发现,并说出。事实上,高处映衬着时光的飞逝。它漫长而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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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期,我居住在一幢楼的十一层。我离开旧单位,悄然出行。我的理由并不充分,但能够自圆其说。这种暂时性的居住带有很大的隐蔽性。除了偶尔遇见一两个熟识的人。其余的多数陌生。我拥有自己心底里泛滥的企图,为此常常自相矛盾。是高处的寂静让我一天中有许多被分解的散淡时光,因为还不是真正的高处,所以并没有那种严肃的恐慌。我放纵自己的思绪,在十一层,像一个浪荡一生的人找到某个时期的归宿。屋子里总是很黑,面朝西方,太阳光在一天中的多数时候吝啬它的亮光。屋子里很快地聚集起我的气息,每一天,我早上醒来,望着天花板,习惯性地,联想到下一步的出路。真正的联想其实永无止歇,只是它的相对集中让我心存疑虑。在此一日与彼一日之间,它像流水一样深刻地交接与传递。
??我的一些朋友此刻都不知道我的所在。极度寂寞时,我把秘密泄露给其中的某一位。她听到我的声音,有一种突兀的惊奇。“我们都没想到你会这样离开了,你真的离开了吗?”在我听来,她已经预先获悉了更多的秘密,从而把它制造成结果。我想,我已经进入到了流言的催逼之中。半年之后,我真的告别了旧单位。我回头,看不到刚刚过去的那真实的一幕。十一楼是一个符号,它记载了我生命中的某一段时期,却没有细节,我伸出手去,再也抓不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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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时,我多数沉浸在睡眠之中。即使醒来,也已游离了白昼的思维。我的书桌上开始堆积物品。它们渐次落入我的视野,而在别的时分,我多半视而不见。吃剩的药、温度计、台历、手稿纸、一些旧书籍,它们散发出这个季节里的热。在我的笔下,开始涌现简单的字迹……这种汉字带给我荣耀和好奇。有时候听到隔壁的电话铃声在响,听不到狗叫,奇怪,它怎么不叫了呢?夜静得可怕,只剩下一种声音在急速前进。它们逼近我的房门,穿过门缝间的缝隙,有风在肆意地穿出去,“嘭”的一声,它到达了另一重门,被阻挡,产生停顿。它并不回头,却渐渐消失,仿佛没有发生。在屋子外面,是更加宁静的空地。那儿有橘黄色灯光,玉米粒一样,一瓣灯光串起另一瓣,像秋深时熟透的玉米棒,它的闪动的虚边是胡须一样的外包装。一撕就是一些金色光,它们黏结,成为牢固的形体。
??
??而我现在已经看不到它。这是白昼,有它另外特别的出处。这个下午有风。它同外面的炎热一样占据这些时间段。人们把一些事情放置家中,而把其他的一点点捡起来。他们的笑声、他们的手势,同高度暂时脱离干系。而我只有同他们有间距,才可以发现这些。被我发现的还有:这是五月的下旬,当年,我刚刚离开家乡来到省城。我临时租住的房子是房东家的偏厦,平房,面朝西方。下午时接受阳光的照射,窗台上有时积满了尘土。有一次一个女孩子随我回来,她说,这么热啊。而今她已经回去了。我偶尔静悄悄地想她。她的手机号已经取消,仿佛我离开旧有的居住地,一次次地离开,转身时发现一两个熟悉的场景,那么熟悉,但已经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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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经过那幢楼。上下班时间看见它的十一层,目光在路程的递接中发现它的纵深。它竟然很高,在地下我必须仰望。看得脖子都发酸了。一个月前我又去了那里,见到以前的一个旧同事。他有些意外地盯着我看。夜晚中谈起往事。他的儿子都快两岁了。1998年,他还没有谈女朋友的时候,有时一连几夜在我那里留宿。
??半夜里楼道很黑。从十一层看下去,地面上是蠕动的车流。不同的高度都有灯在亮着。打电话过去,她还没睡。那么仓促地,我说,我在别人的家里。
??那夜睡得很晚。卫生间的灯一直未关,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25岁的脸。是凌晨二三时的样子,我看到自己。在镜子里。并不苍老的脸。
??临近天亮的时分睡过去,梦见她。隐约中听到鼾声。我想那不是我自己的。肯定不是。但鼾声慢慢变重,我醒来,看见窗帘处已经透出曙光。是在十一层,屋子里仍然呈暗灰色。
??同屋的那一位,在同样的夜里,睡眠很深。
??
??
??【记忆】
??
??我的记忆并不完整。也许,它永远散碎,像一张来不及等到岁末就被撕碎的年画。小时候我觉得过去近似空无,总是抬头望着并不遥远的近前——昨天却成了一面镜子,只是空荡荡的海平面似的反光。却并没有可供回想的人与事。我大多是道听途说——母亲的、邻居的、爷爷的讲述使我的童年扑朔迷离。母亲说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自己并未觉得。爷爷把他早年的故事讲给我听——我是那么有耐心。邻居们的说法杂七杂八,我记不清了,他们的孩子曾经是我的同学,后来也一个个地从我的回忆中撤出去。
??比较完整的记忆应该开始于七、八岁。但这时候也是平淡的,没有值得说出来的部分。我在乡下生活,乡间的阳光、空气、土壤的香味在我的胸中累积,但当时浑不在意。我倒是羡慕乡土之外的城市,它们看起来具有特别的魅力。不过城市对我有一种模糊的排斥——深夜里我一个人走在村路上,怕黑,偶尔想起,城里同样幽静的夜里,灯光撒射的路面,我的心就浮动起来,憎恨乡下古板的夜晚。城市作为一个标记教给我生存的反抗之道,哪怕是细微的想,片刻间的不满。
??
??我的整个求学生涯有对乡村反抗的成分在支撑着。我想乡下孩子多有过这种经历。他们的心会变得顽强而柔软,并不能切实地看待一些事。这仿佛成了一种宿命,更深的宿命还在于,多少年后,他们为这种心灵的变迁而后悔,并且可能坦称乡下对他们具有诱惑力。那时候他们多半遍体鳞伤,或许伤痕已消,城市的浮光掠影成了过失,乡下澄静的天空,静夜里树木间一声怪异的鸟叫时时显影在心头,仿佛生活为他们注入了忧伤。在城市的灯红柳绿中走动的间隙,这种记忆让他们眼中含泪,一副难以自禁的样子。
??失意这时候会带着它固有的力量来打击报复这些孩子们。当年的幼童——事实上已经长大成人。他们从事各种行业,同城里人行走和奔波在同一片土地上,却回忆着别人未曾经历的那部分。春季的时候阳光泛滥,夏季空气中透出的麦香,秋天时想起高远的丰收的天空,冬季时厌烦无雪的城市——他们以种种理由搪塞,对城乡之间进行长久的比较和不间断的梳理——把记忆当成一柄岁月的尺子,不住地打量,让乡间的往事分散注意力。但他们仍旧精神抖擞,并不惧怕这种回想带来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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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个人所知道的东西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出来。我常常以为,别人能够指出他的心事。任何人都难以隐瞒他的一切。包括身世和情感。后来阅历增多,我才觉得不尽然。因为我对许多人与事的疏离,对他们当下的疏离——因而对他们的过去更加陌然。有时候一点小小的兴趣给我带来了无知的断语,而不是荣耀——面对他们,我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他们的记忆也永远属于自身——就像我,尽管写出了那么多,但更深的隐秘却似乎长期潜伏——不是我不想说出,问题是这种说出拒绝了更多的可能,甚至委婉地遮蔽了事情的真相。不过这些可能无关紧要——毕竟,很少有人真正在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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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却是不可阻挡地增多了。并且这种趋势蔓延。波浪式地涌动。经过层层覆盖和倾轧,脑子里单线条的片段占据主导。这是理性思维的一面。我总是清晰地想起哪一年我在何地,做了些什么大事。对我而言。有些细节藏匿在这些线条之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我反复想起的是可能影响我一辈子的——它们隐幽复杂的纹路仿佛我今生的所有。这是无意识的想。它们在一些思维的瞬间突兀地冒出来。当我需要回忆时,它们隐退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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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记忆的碎片的特征跟踪了我的生命进程。这种特征以后会更加明显?我只能这样猜测。我已经把它们记录了一些,由此可能改变了一部分真实。由此我痛恨自己选择了写作这样的行当。但不写作我可能忘却得快些——应该是这样。我在这些年经历的一些事,流浪啦,奔波啦,情感啦,都同我的记忆一样,曲里拐弯的,隐晦、张皇、柔弱和无力。这已成事实,我为自己无法改变他们而陷入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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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苦恼的事情不只记忆一途。但伤世伤怀的秉性让我整天看起来闷闷不乐。缺乏情感的滋润,暴躁易怒。对文字的迷恋使我的忧伤加速。它们迅快地转化为情绪影响到其他人。这期间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带给我的感觉同我以前经历的那些不同。见到她的时候,我觉得所有的往事逸去,我的心头轻松和欢快。但不可阻止地,她也成了记忆的一部分,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这些天,我想起她来,难受得要命,无法像从前一样,淡定地写一些字。但为什么,我拥有这些记忆而不是其他?那些幸福的断章似乎全无踪迹,在我需要它们的时候——甚至变成了另外的样子来嘲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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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无法面对这些。说白了也就是无法面对我自己。我鄙薄世人,有着盲目的自尊和自信。但它们其实多么浅薄。我拥有记忆——一点点,它们构不成什么。最大的功能可能只在于,它们一再地提示我别再走回到过去的老路上去?但这又多么艰难。无论我怎样举步,总有相似之处。记忆,它确乎是——铁了心要嘲笑我了。
??
??【夏天】
??
??热。铺天盖地的热,一次荒唐的出走让我加深了这样的体验。我无数次地回想那次秘密旅行。但秘密终于被揭发,仿佛案情告破。我躲在一个已经被解构的梦中,仔细地想路途中那张脸。她被汗水打湿的眉毛写满了对家园的思念。写不出来的汉字——这是又一重秘密。我还想列车。黑夜中驮载着流浪的人群南下的列车。窗外的夜风景承受着数不清的目光短暂而茫然的注视。在这些目光之中,那远方的无名的异乡恍若一道暗影——被陌生人眼中的恐惧勾掉了魂的女子,就隐藏在那暗影的背后。夜色之下的田野在无来由地奔波。宁静,成了一种可怕的奢侈。夜光中,我回过头来,专注地观察一群人脸色中的无助:有几个孩子,神色迷离。他们手足无措的样子在表达一种撕心裂肺的离别后的伤痛。我甚至联想到:在久违了的乡下,双鬓班白的母亲用双手为他们清洗过伤口。
??
??夜色深了。9号卧铺车厢里的人都已安睡。隔着一道狭窄的走廊,我仿佛听到了那些有钱人沉睡中的轻鼾。是的,鼾声响起来了。但不是从9号车厢传来。夜色中昏暗的秘密的过道,是一重隔开不同人群的天然的屏障。极度的疲惫中,我仍在想从前。从前那么短暂,极像这次旅行中的一刻断然回顾。渐渐加重的沉寂中,有躺卧在座位底下的少年人在不屑一顾地散发出梦中的呓语。醒着的人的低泣。头顶上,行李架上的旧衣服晃晃荡荡。那两个扣眼,宛若瞌睡人的双目——它使劲地盯着这一群远行者。因为某一人的咳嗽反复地惊醒,因为某一种挤压而备感凄凉。它在用一种意志同夜晚较量。这一种较量瞒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们,它不动声色地走进了一个观察者的心中。那沉默中的事件已经暴露。而列车在旅行。
??
??我记忆中有一个靠近午夜两点的无名站点。窗外,看不清任何事物和形体。我猛然想起这是在江南。夏天席卷而来的热气曾经把胸膛上的背心加温和弄湿。手心手背上都是难闻的汗水。一群人的汗湿浓重,熏走了过路的人们。站台上,竖立的站牌前,站着两个不吭一声的双手平举的列车员。他和她用稍显失神的眼睛重复例行的公事。日复一日,他们在延续着生命。并不盼望有奇迹发生。持有这种理想的只是一群喜欢奔波的人。他们天生的劳碌命。
??
??列车开始加速。经过与黑暗和孤寂及其荒凉无奈的交锋,我开始昏昏欲睡。半醒半寐中我用不远处一个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少女安详的眼神来安慰自己。我或者在想象着一句诗:迟到而安详的吻……她的眼神明媚。清澈如波的女子,流落在八月里的形容词。她乡下的小侄儿拉着她的衣角,急促地喊她姑姑。她的哥哥嫂子都曾流浪在外。他们迷恋南部群山间的夏日气象。
??
??……最初的经验只是来自书本。而今身体力行,我再度有了一种生命趋于极致的卑琐的冲动。看看在接近黎明时浑然不觉的面孔,一种祈望在悄然地升温。只是我尚且没有学会控制和掩饰自己的情绪。茫然中似乎有人在反复打着呵欠。外面的一线曙色照亮了车厢和被惊动的人的脸。我揉揉没有睡好的眼睛、双耳、鼻子、胳膊和双腿,对来自周围的形形色色的窥视丝毫不觉。
??
??夏天在制造着陈旧生活的古老的一幕:我觉察到了一个个外乡人的秘密的潜行。他们的脚步混和了南北方的异同、土壤的质地区分和颜色的差别。他们中有厨师、建筑师、写作者和高傲的少女们。我还觉察到了他们在异乡的小小的口角和厚积薄发的矛盾。仿佛临战前的一幕,必要的冲突一触即发。我希望这样的事故来自幕后,被天空稀释的星光最好能照耀到一切——当阳光出齐了时,一些躁动已经瓦解冰消。
??
??但更大的愿望被我藏在了心中。我甚至不愿意写出来。当列车终于停靠在一个偏僻的小城,我一度泛滥于胸中的泪水怦然流出。外面汹涌而来的夏天是由焰火构成的,它们是否经由上帝之手,把一些秘密揉碎了,它们是否看见了一个被火光压低了睫毛的北方男子,在走下列车的一刻,他愈加荒蛮的灵魂中绽开了一首诗。
??
??是的,诗。
??
??南方的又一个夏夜在小城降临。声如狗吠的蛙鸣在夸张着那一夜。一群突兀的闯入者,像侠义小说中的丐帮中人。我们在某一幢楼的顶部观察天空和200米远处的住户。偷窥——这是流浪的鲜艳的标记。是的,她的衣着鲜艳,因为远距产生的朦胧的美感,使她离开了常规和俗世。那一夜,我琢磨着她的美。次日,烈日炎炎下我行走在小城隆起的一带高地。自顶高处蜿蜒射出的伏暑让这个城中的人热烈而单纯。热啊。他们的呼喊清晰而确凿,但他们的生活模糊不清。在每一个角落,都聚集了乘凉的人。奇形怪状的服饰,身体中最大面积的裸露,我那么奇怪——他们的身上没有汗水味儿。
??
??比出走更加无序的境遇次第来临。举目无亲、日常用度的捉襟见肘,完全生疏的异域方言。街道上突然拦截之后的盘查——像对待那些真正身份不明的人。我把随身携带的证件一一呈现,但终于躲不开他们日趋高涨的好奇心。“记者,不像。”我一遍遍地听到了这种评价,有些哭笑不得。我无从解说,也无法逃匿。每天夜里,我们仍然重复前一夜的功课,举止乖张而盲目。一种不负责任毫无秩序可言的命运原来竟是隐在车票背后的一次旅行和一张薄纸。那纸上记着几人的名姓。没有呼吸和转折的生活反反复复上下于楼梯之间。出门进门仿佛要对好重重暗语,隔壁邻居家中传出的武侠剧中正在争夺一部旷古秘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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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热和热的交替中蠕动。有时候,一个人在城中走走。原来这是一个城中之城。大城的外围是我们途中遥望的高山。而我们就被吸附在一座城市的腹地。也有艺术家和同道中人。在临时租来的居所中,几个身份同我们一样可疑的男女青年每天做饭、如厕、画画。光着膀子睡觉(指男青年),对着镜子描画双眉(女青年)。有时候,走出房子,同其中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相遇,默然而愣怔地盯着她看,已然迟钝的视线仍似要传递一种爱情。太阳光白晃晃地弥漫,仿佛一个古老的寓言,大地上的异性相吸——一个亘古不灭的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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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最终仍然会首先转身。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中苍凉无限。目送她,回想她似有似无的娇羞。某一个瞬间的风情如画。她就是那个喜欢在夜间唱几句的女孩子,黎明时给远方的恋人们打手机汇报行踪。我的恋人们——我总在心中呼唤这一句,并且并不顾及身旁之人的怀疑和轻薄,在笔记本上记录每一天的相思。
??
??夏天仿佛在为我们缔造一次凡俗生活的艰难出路。很快,同行的诸人流露出对此次外出的厌倦和迷茫。那种时刻,楼下的小贩在叫卖着冰藏的饮料。“解暑啊,散热啊,”他们的呼喝之中将诞生一位善唱赞歌的男子。他沿着城西的公路运来了西瓜,并告诉我们:天还要热下去啊。但,几天后有一场雨会经过这里。我就在他的店里看见那幅中国地图。我不习惯他同其妻在人前的黏糊劲。他俩的双臂,甚至双腿,缠绕在一起。
??
??几天后我离开了。甚至来不及告别,从一个夏天抵达另一个夏天。沿途,遇上那些新鲜或陈旧的脸。在夏天,一种比诗歌更加旷朗的背景浸泡在远行途中,并被各种粗壮的手臂,托举而上?
??
??或许我还会想它。在返回或向更远处奔波的时分想她们。我彻夜不眠,想繁忙生活的无所适从,想一次旅行。车过黄河,我探出头来。我记住了那一刻:河水平淡如镜。远远看去,月天一色。这是一种回归之后的特定情境。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以来,夏天诞生并解除了秘密;幸福,只是一次被悄然挽回的悲剧性顺从。
??
??【跑】
??
??路与路之间是路。我是说,这中间没有遮挡物。一条漫长的平整的路连接起另一条,它们然后成为一个整体继续伸展,直至无限。这种无限如同时间,它们连绵不绝。在时空错落的结点上,它们同样地没有章法,也似乎全无秩序可言,但却四通八达。我长大以后才明白这些。以前,我是个小孩子。人都是打小过来的,那阵子幼稚而天真。但那确实是小时候。不管怎样,人都要长大。这种长大的代价是,我终于明白路与时间一样伟大,同路自身一样伟大。我曾经徘徊在各种遐想中,并且对一些事和人心怀怨恨。但时间的流逝遮没了这一切。空间上的疏离也遮没了这一切。在一些恍恍惚惚的瞬间,或者在梦中,我有一种清晰的孤独感。有时候觉得这是抑郁症的前兆。有时候又颇不以为然。但我觉得这种孤独同道路的走向一样没有征兆,也同我生活的变迁一样没有征兆。或许我疏忽了,但往往是,事后我才想起,一些单调的标志物其实也进入过我记忆的库存,并且我会不经意地翻检出来。把它们与目前所经历的相对照,奇怪,总是有一种严丝合缝般的契合。在这前前后后的巨大空间里,我盲目而混乱。真是盲目而混乱。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路。不由自主地驱遣自己的双腿,在上面跑动起来。从路东到路西,大约是两站路的距离。或许比两站路多一点,因为我觉得在路的终点还需拐一个弯,向南。这种感觉在不久后得到了验证。我在心里默算过时间,总共需要10分钟多一点。没有超过11分钟,如果空气中有风,行动困难一点可能会影响速度。但这纯属意外情况。如果我的生活中经常性地出现意外的话,我跑路的技术就需要提高一些,只是需要。但事实上我却没有做到。因为我总感到了自己动作松懈,反应也迟钝。我能够保证按时到达就好了,不必提前。我的体力并不旺盛,所以我习惯了在一些事情上删繁就简。简单是一种崇高之美。
??我跑路。但我跑动起来时我觉得自己是强大的。有一些对路视若无物的瞬间冲动。有一些事后回忆不起来的天真臆想。我跑过的路上终还有其他人跑过,尤其是在晨间。我已经到达了一个商店的门口,这大约是一半路程。还有一段路可能会在片刻的休憩之后完成。现在,我暂时停止下来。转过头,看到悬挂在一个住宅小区之外,小小的红艳的旗,看到空落落的商店和门口站立的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看到她眼神中圆滑又奇怪的动,有一个人在其中跳跃,看到她背后一大家子相随着外出,他们注视着外面马路上的动静,又不间断地与身边的人说几句话。看到树。阳光在树影间的渗漏。看到去年夏天。这个地方我已经来过一次。
??然后我继续跑。还回了一次头。没有看清那个女孩子的面容。没有看清那些人的服饰。我只是想到这天气还有些冷,连跑步都没有驱除身体中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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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想到南北方到底有差异。这城市昼夜间的温差比S城的温差大。这城市的路比S城宽阔,但路况差点。这城市的时间是一周里突然多出来的几个休息日。对我而言。其余的日子也一点点地慢下来。但还是能感到时速。只有在乡下,才几乎可以认同时光在其间微妙的停滞。在乡村跑路的只是小孩子,大门们脚步从容。
??树叶子有时会突然地滑落。两旁的树木注意过多少跑路的人?它们觉察到了来自地面上的震动,为此认为时间对于空间较为奢侈。因为它只能站立,凝滞成一幅画。它大约也琢磨着换了地方活,但想想也就算了,实践起来可能是另一种较惨淡的结果。这样深的时间里有多少事情发生在它的眼皮底下,它的心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它还看见了两只鸟儿在自己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两个孩子在自己身体下的亲密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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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跑与跑之间,我可以把自己的心跳提升,在心跳加速的间隙里简要地与自己交谈。我身体的一部分接触地面,另一部分靠近了灵魂。我不知道我的灵魂跑过了多长的路?在这方面我的记性总是差些。因为我常常把一个小小的终点误以为是起点,在那儿一遍遍地获得事情开始前的惊惧和羞涩感。这种获得质地沁凉,我的手一直调不好这把季节的和弦。在四季之间,在跑与跑之间,有多少风声拨弄过它的调子。那一次次夜间的乐音,可与我白昼里的跑动带来的困倦有关?它成了一种我在现实中期待的限度,并且在半醒半寐间予以突破和有力补充?
??随着日子的推移,我的睡眠渐趋安定。再随着日子的推移,这种节奏重又打乱。我曾经误以为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与其他全无干系。我习惯了自己给自己纠正发音,在一次次动荡中学会保守和理智。我有时候奇怪生存安定的人们的幸福,害怕自己不能够获得?有时候对外界的感觉趋向于极端,仿佛全部都是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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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睡眠中的跑记录了我心灵中更深的悸动?近来总是睡不安稳。睡眠中带来的刺激会影响白天里的情绪。我想起年幼时的一些事,想到再稍大一些时候的一些事,甚至我听到自己骨头成长的声音。我记得我在寒冬的早晨跑步上学,那些场景就像在眼前一样,它们晃动着,真诚而纯粹。但我在回忆它们时有时会觉得陌生,想不起来。对过去生活的一些瞬间,我经常发生一种短路般的失忆。
??我的写作也常常中断,这使我联想到自己长跑中的耐力不足。只有我的母亲偶尔会对我整天待在家里写作的时光产生奇异和吃惊,她甚至怂恿我出去跑跑,它可能改变生活的记录——我也试过。一直在试。但事后一切又返回到过去的老路上去。我跑着,在起点与终点之间,我有时分不清自己是谁?谁是自己?我常常产生一种奇怪的离场感,仿佛置身物外。这像一句谎言,它诱惑了我写作中的激情,然后续写为另一种运动,直至生活重新来过……幸福,梦境,想象和爱在运动中悄然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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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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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下雨,公园里就有不少人。这是个挺大的园。以前我不留意,连它的入口在哪里都分不清楚。突然有一天就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像闯进了记忆中的那片田野。我走着,耳边响着舒缓的音乐。我的左边,是绿得正当时的草坪,还有与它相伴的花。红色的。艳丽而夺目。不断地有人走来,他们小声谈着话,其实声音不小,只是大部分被空气吸收了去。我的右边,是并不清澈的河水。水量倒是不小,有风的时候可以看到水面上的波纹,随着风向荡漾着。偶尔,有红色鲤鱼跳上水面,它并不着力,向上一跃,然后落下去,片刻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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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平整的水泥路面被阳光晒过,无数的行人的脚踏在上面,间接地感受到了阳光的热力。他们的身体被阳光照耀,散发出这个春天特有的闲散气息。这个公园聚集了许多这样的气息。还好,并不是大热的天,这种天气里的行走有一种恰如其分的温情。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在行走中挥动着双臂,不时地,把手伸出去,拉一下他的老伴,他们的脚步轻快。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脸色红润地拉着他母亲的手。他乖巧而灵活地看着我——他仿佛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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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寻找一块高地,想看一阵子书。残雪的《松明老师》,在阳光浓重的下午,那些纸页间的鬼魅气息打了折扣。我偶尔翻动一下,觉得那些字陌生。临近水边,有一群东北人撕扯着馒头,喂河里的鱼。我扭转头看,有几条挺大的鱼追逐食物。只可惜河水浑浊,看不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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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走去。看起来不远,试试,却是挺长的路。在两座桥之间,极少高地。我寻找半天,终是不见。树底下多半坐了谈情说爱的男女。看起来多半是学生。在人少处说着话。这是公园里的低音区。也有四五个人一块儿围坐着,打扑克牌。有男孩子光着双臂,衬衣的袖子卷起老高,不时地说起就业的事,听起来有些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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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拐上左边往高处去的石子路。脚步慢慢地感觉到路的坚硬。但还是一步步地走上去。有花圃。大约是月季花吧,红艳艳的,仿佛也有一种好心情。总是在不远处,看见护园子的人。他们戴着红袖章,朴素的红袖章,我已经多年不见。那些人,男的,女的都有,一手拉着丝线,另一手拉着孩子。他们在放风筝。风筝已经高到天空里去,拖动人的手臂,作夸张的挣扎。对我来说,有关风筝的记忆也已杳如黄鹤。在那些乡野岁月里,也许有一个关于风筝的梦,它引领着我。穿过岁月云遮雾罩的面孔,我看见了它们。奇怪,它们怎么会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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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走。生活的浓度和季节的浓度扩散成烟云,在水平的路面一望无尽。对于走路,我有一种心血来潮般的强烈快意。穿过那片小树林就是一个出口,当然也是入口。那个看护自行车的女人也戴着红袖章。同样久违的一种标记物,看着它,想起少年时代。那时候系红领巾,心情高昂而明媚。转眼间,烟云散尽,浩淼的皱纹渗入心底,平时隐没成洞穴,在夜里,同样地,一望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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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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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家已久。他带走了母亲牵挂的目光和整个冬季的漫长光阴。只有三口人的小家庭中,母亲一个人在洗着她自己的和我的简单衣物。因为父亲不在,这个家变得有些空旷。从八月份开始的思念仿佛一个盛大节日的伸延,到腊月的中部,这种思念停顿下来。父亲从远方回来了,被他带走的日子完好无损,他的衣领上沾着煤屑、远方的泥土味、异乡的陌生口音。母亲拍打着父亲身上的土,口中喋喋不休。她在父亲的目光中制造一场有别于中秋的秘密。我从她的话语中捕捉着一些永远也弄不懂的词。她面部表情生动、语调欢快而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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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经开始下了。我到院子里,观察着那雪。一场迟到的雪加速夸大着我的成长。它因为曾经的懈怠而对这个季节和干裂的土地心生愧疚。我面对它积极而寂寞的面孔,心中并无一丝激动。天空中稀稀落落地掺杂了风、树叶子、纸屑和一些若有若无的动词。几个走路的人把手伸进衣领里,那儿埋藏着比雪更冷的事物。他的手抓住了一只虫子,把它扔到雪地里:去死吧。他一定比我更加理解这个冬天的寒冷。包括屋檐下时断时续的听窗声、几棵柳树之间互不相容的争斗,那树梢上残留的树叶……一切并不如期望中的让人兴奋。好处只是我更加迷惑了,并借此远离愈来愈强大的来自成人世界的恐慌。雪片在温柔地下坠,它使这个季节产生一种阴柔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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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临近了。与时间相关的秘密从岁月的深层破土而出。雪色融融的月夜,爷爷和奶奶屋里的热炕烘烤着我单薄而瘦小的身体。终身未婚的大伯父深陷在破旧的沙发中,双目呆滞无神。烧花生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每一个人的鼻孔中钻满了味觉的香气。有一种更久远的气息深藏其中。这使得爷爷奶奶在他们走后多年,仍然如同住在家中。儿孙辈们都恐惧这样的记忆,尤其是在从此空寂的夜晚,屋子里置于五斗橱上方的钟表嘀哒作响。“嘀哒,嘀哒”,它数清了每一个孩子心中的思想;“嘀哒,嘀哒”,它喜欢长房媳妇那诚恳的样子,并传下训诫,每一个孙子家中的,都要以她为榜样……爷爷在这样的夜晚抽着旱烟,闪亮的烟粒在空气中传递着光亮,他的旁边,坐着几位与他差不多年龄的老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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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节日伴随着寒冷、喜气和交谈到来。它很快就变得无比隆重。吉祥的民间老人们双手托举着腊月二十以后蒸好的供献呈给那冥冥中的神。心中的祈愿如同人生的际遇,每一个人因为内心的虔诚而满目红光。面孔朴拙而丑陋。那被供于方桌上的神像仿佛一年中的古老标志物。当那些神接到了人们的祈祷,一年中的盛大节日到了。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炮仗。胆小的孩子就缩在被窝里,顶多趴在窗户前看看那人为制造的明亮天色。院子里的旺火也燃着了。一块块炭火被塞入炉中,它们用自身的燃烧来祭奠流逝的光阴。“辞旧迎新”的对联高悬在堂屋,古老的贺词预示一年中的大好前景:丰收的田野和黄澄澄的乡间作物是必不可少的节日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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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孩子面目中的陌生感觉。他用烟火点燃了爆炸物。那一声惊人的巨响带着它隐秘的心事升腾。他把对于一个节日的纪念记录在一次次夸张的尖叫中。每一个年都如此不可阻挡地莅临,他来到屋子里,在墙壁上仔细看着那一道道标示着身高的横线。它们铭记着他昔年的高度,这高度一去再不复返。他看到了堂弟和堂妹脸上的惊喜表情。他们因为获得了一元两元的压岁钱而心满意足。这是一个孩子对于财权的显然流露。但岁月的累积总是让他恐慌。远离生的那个起点,而接近另一个终点的联想与节日中的喜庆毫不相符。他无法说出自己的恐慌。父亲在屋子里叫他,并对他示以亲昵的拥抱。那拥抱,令他感到了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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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崭新的黎明在彻夜的鞭炮声响中到来,仿佛成熟的果核裂开。它将远离旧岁,找到通向新春的固有的密径。父亲在东屋与母亲交谈,不久他就要如果壳般脱壳而去。他把孤独、思念一股脑儿分开,一半带走,另一半留下来。他曾想亲口问问父亲,能不能让一年完整充盈而不分散。他的每一次离家,总会生发一次遥遥顾盼和四季中的潜在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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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的第一天,疲惫使我从怀疑和思虑中安静下来。我躺在暖暖的炕上,打着鼾。梦中,亲人们的脸朝向春天的桃花香、夏季丰硕的雨水,秋天火红的高粱,直至抵达深冬的屋檐上的积雪。他们沉醉在时光的泡沫中,平静地生存于平原腹地一个古僻的村落。他们出入于人生古老的寓言和秩序,在每一张日历上——他们写下农事、收成和一次无中生有的欢悦心情。清淡的字迹中,他们出了院们,在村西的土路上,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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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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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长蛇样游动的火车冒着烟。它从身体的最前沿喷吐出笼罩力极强的气体。五个正在旁边庄稼地里拔草的女孩子被纳入了它的喷吐范围。她们就这样进入了烟雾弥漫的笼罩之中。其中两个孩子仿佛感受到了脸上的油污和带有工业气味的肮脏,用手一抹,这样的感觉更加鲜明和浓重。在她们的背后,乡间田地里他们的叔伯长辈看到了她们的狼狈。他们手足无措地呆立着,因为距离遥远甚至来不及赶到她们身边,把她们从一次袭击中拉开。“嘟”,远行的列车一声长鸣,带着高傲和不屑一顾仍旧在高速奔行。司机是一个长胡子青年,他为自己能够操纵这一切而秘密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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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个乡下少妇的睡梦之中正在缓缓展开类似的秘境。她刚刚探过亲的军人丈夫返回了部队。他是一个空军战士。这样的行当比火车司机拥有更大的荣耀和风险。所以,当她知晓这个秘密,每一次午睡之中,她都会看见他如一只会飞的鸟儿一样凌空越过她家的房顶。“嘟”,又一声惊叫把她从梦中唤醒了,她看到五个女孩子,从院子外面回来。她们嘴中喋喋不休,眼中含泪,仿佛遭遇了一次集体强暴。她的心中涌上来更大的隐忧。窗台下,栅栏里的十二只小鸡在撒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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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都要经过村头那片玉米地。两年前,她在那儿匆匆地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女人的转换。当时夜月高悬,她就在一列从远方疾驰而来的火车的嘶叫之中喊出了那声钻心的“疼”。尔后她就昏迷了。丈夫在不久后出现,她双手掩脸,乖巧地指着那个未知、的方向。她的心仿佛被那一声锐叫带走——这样的夜晚就具有了隐喻的性质。丈夫后来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他提到和她共同经历的那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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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小的房顶在午后三点愈加黯然。若有若无的争吵,鸡飞蛋打的猛烈响动,都钻进了她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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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并不停顿,它只是在经过这一带平原时千篇一律地叫唤几声。孩子们观察它庞大的躯体内部的动态。甚至车厢中两个男女的私语也进入了他们的想象之中。在被仰望的高处,他们一律平静而自抑……孩子们甚至想到了他们身体中的寒冷。直到夜晚,关注的目光分解而四散,他们的活动才渐趋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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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一列渐渐驰近的火车被固定在一次远行之中。它的叫声格外悠长而谦和。那凝碧的天色中有几只乳燕在翩然轻飞。它们片刻之间就飞得如此之高,极目望去,只是一两个黑点。而她们的母亲极度平静地停留在铁路旁的一棵杨树上,仿佛站在田地间的中心位置。它的一双眼睛与远处强烈的焰火对视,一转身就看见了列车。列车的前灯忽明忽暗,对一只快要栖落到它头顶上的燕子,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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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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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识他们。一开始,这是肯定的。后来熟识了,成了朋友。朋友也分为许多种,但在我心中,能够以朋友称之的,就已经有了知己的意味。知己不求多,三五人足矣。事实上三五人也觉得奢侈,而且难得,问题的根源在于这世界的忙碌,人的忙碌。别人的忙碌和自己的忙碌。在这恍恍惚惚的岁月的流逝之中,活着变得多么匆迫而急躁。不急不躁的人成了另类。一群人中的另类。很打眼的。你可以瞧见他们浮在脸上的平静和微笑。他们随时有好心情与你聊聊生活中的新鲜事。很随意地说起,不带表演的性质,也许并不惹人发笑,但贴近生命本身的意味。这时候我觉得与他交往真是轻松。由此产生深深的慵倦和松懈。是累了后回到家中仰躺在沙发或床上的那种感觉。我可以毫不掩饰我的感觉,却愿意与他共同享受彼此交流的乐趣。这种乐趣在校园里时偶尔有过,但并不泛滥,后来,都离开,留了地址,但以后几乎都不交往。那种乐趣渐渐淡了,一段时期,遥远得仿佛从未存在过。不过,又经历了一些事情,很偶尔地,又遇上了几个可以交谈的朋友。我与他说话。渐渐地知道,已经是朋友了。这种发现弥足珍贵,我尤其有了重温旧岁的温暖回应。也许他也有。但不一定如我这般直接。他只是说一些事。甚至发一些小小的牢骚。甚至,谈起往事,有一些琐琐碎碎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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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比现在更年轻。经历的世事很少。很容易对一些人产生好感,对另一些却深恶痛绝。我大约意识到了自己性格中的极端性,但仅仅是意识到了,谈不上去改变什么。我的朋友,很有限的几位,他们都差不多理解我。我觉得他们理解我。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看到我性格中的某一点,可能是无比突出的一点。为此他们极偶然地提起这一点,说出来,让我羞涩,或者尴尬。有时候我也不以为然,甚至故意曲解他们的意思。既然是朋友,我的插科打诨他们便不以为意。但他们所说的这些我慢慢地有所察觉,慢慢地觉察得更加鲜明而深刻。不过,于我,仍然是难以改变的。譬如,我的寡言,不灵活。极少时候,我喋喋不休,那感觉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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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自己与他们初识时确实是个孩子。以后我可能稍微成熟了些。再以后我的性格似乎定形了。别人说,稳重。只有我自己知道实质上几乎是相反的。我记得他们那时候在校园里待过一些日子,由此变得虚滑而不珍重。但我喜欢他们这种样子,觉得那是我做不到的。闲散,而且,似乎洒脱。以后我接近他们。看他们追女朋友,谈恋爱。悄悄地,我就长大了,而他们终于要离校。其中有两三个,就在这时候与我成了朋友。有一天夜里,我在宿舍,就听见有人在高一层的楼梯口喊我的名字。他的宿舍正对着楼梯口。我急急慌慌地跑了上去,刚进门,宿舍里的灯就熄了。他把蜡烛点着。我坐在他的窗沿。他的舍友们——有几个还未回来。两三个已经伏在床上睡了。我觉得不自然。怕打扰他们。他说不打紧。然后与我谈起在学校里的一些事。谈起他的女友时我仿佛听到窗外起风了。应该不是很大,但肯定起风了。风声刮过树梢,发出我在别的时候曾经留恋过的那种呜咽。我注意他的脸色,在烛光中像摇曳的树影。他的言辞漂浮不定。他说着话,一瞬间,我觉得我就是他。不过他真是要毕业了。事后有一天他给我写信,说:
??那天晚上。我们胡扯了些什么?我的女朋友,他离开我三年了。我跟你提起她了吗?
??他差不多快要忘记他说过的话了。那天夜里,我看着他,一脸羡慕的神色。不久之后,我就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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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无法把她与我心目中的女友的形象联系起来。总是无法。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多么地想着她。我对她复述过我交往的几位朋友,她点点头。说:我认识他们。你不是觉得他们是朋友吗?有一次我注意到他们在一块儿喝酒。他们都比你大。而且,知道的事情也比你多。你没觉得是这样子吗?她的声音透出一丝疲惫,我想,她大约看到了我的样子。而我多么不愿意她看到。有时候我会对着她发愣,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大约是教室里已经熄了灯的时候。她的眼前放着书,就着烛光,她的脸色从容而且安详。她的长相清秀,但神色间有一点点冷。通常是,过了一阵子,我便与她相跟着出门,相随着回宿舍去。我们走在校园里被树影遮蔽的夜色中,她突然回头冲我一笑: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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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就是长在女生宿舍楼前最粗壮的那棵树上的那片梧桐叶子。我在有意无意间看到他们手挽着手的身影。我还有意无意地听他们说话。我觉得那个男的情绪挺好。他一个人,不会知道另一个人的秘密。当然另一个人也不一定完全知道他的秘密。其实也不必要。他的秘密,他自己都不可能完全掌握,因为我经常见到他把一些真的假的事情盲目地混淆。我只是不经意地注意到他。因为他胆怯。跟许多别的孩子不同。他竟然连一次都没有吻过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看起来长得不错的女孩子。要是别的男孩子早就这样干了。或者他们在别的地方偷偷行动,这我就不晓得了。有趣的是,有一天女孩微笑着问他爱不爱她时,他居然结结巴巴了半天回答不上来。他转过身来时,我看见他的眼中含着泪水。那个女孩子走开了,他一个人在嘀嘀咕咕:她怎么会成了我的女朋友?
??她是我的女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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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呢?
??后来,两个人的联络说断就断了。大约通过一些信。他也保存了一些。收拾旧东西的时候翻捡出来看。她的字迹也是清秀的。她还寄照片给他。照片上她骑着马,像个英姿飒爽的女将。他记下了她的一个电话。后来有一个女孩子指着这个电话问起一些事,他才突然想起来。她是那么熟悉而亲近的一个女孩子。曾经。
??现在,她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他的朋友们呢?他想起还有一个同龄人。他们有共同的写作爱好。他送过几本书给他。他提前一年毕业离校时风传学校要改建了。他送走了这位朋友,转眼间觉得学校很空旷。它会改建成什么样子呢?
??事实上直到五年后他回返校园也没有看出大的改建痕迹。只是多盖了两幢楼罢了。但这些和他的朋友有什么关系?
??据说,他们离开,都未曾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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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轨迹是从离开了校园以后开始改变的。他离开了那些人。那些同龄人。甚至同他有着相仿的兴趣爱好的同学们,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感觉竟有些隔阂和生疏。他吃惊自己的变化,以前他想不到会如此。他返转身,几乎想重新坐上车回到远方的校园里去。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仓促地发现了自己居然无准备地从学校里回来了。像几年前他竟然无准备地离开了家乡外出求学。是完全吻合的两次迁移。他觉得照射到自己头顶上的阳光有些灰白和冷。
??这样的时候,他仿佛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重秘密。对过去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迷恋。但当时他身在校园里时却把它视为牢笼,他大约害怕校园会把他塑造成另一个,让自己陌生的另一个。但结局几乎有着惊人的相似,他没有逃脱命运的指纹。他发现,自己走的其实仍旧是老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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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县城在他离开之前就是那种样子,也就是说,他一个人的力量对哪怕家乡这块小小的土地都没有任何触动。弥漫在人们脸上的神色都同几年前无异。只是当年为某些事情焦虑的一些人现在已经渡过了危机,进而产生新的焦虑。他回来。他们看到时光的背影了吗?
??他在县城逗留的时间有限。只是些连接不起来的瞬间。他曾在当初还很生疏的街道上走,想不出繁华的城市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楼就那么薄薄的几曾?空气里有可以勾人心魂的浮丽和迷醉。还有年轻女人身上散发的淡淡的体香。
??还应该有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一次简单的恋情。不,它们并不很简单,几年前他发现自己的感觉错了。爱情比城市更加广阔无边。
??他想走近它们。
??走近那些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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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夜晚柔弱无风。我还记得他淡黄的头发和清爽的语调。她曾经在特定的时光离开我很远,曾经在一些夜间,我与她在那间临近楼道的宿舍里,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我发现自己不能让人满意,也不能让自己满意。似乎有一些不能了解的内容在悄悄地渗入我的生活,似乎有一只牵引我的手在缓慢地伸过来。
??我看见她在我的身边骑着自行车走。我喜欢她不时地回过头来冲着我笑。有一些旧情节聚拢在我的四周,空气中有春天里的花香。时间仿佛泡沫,静止而悬浮。但还是有恬静安然的幸福感。我身处其中时仿佛觉得未来在远处,我因此有机会把那些幸福感一点点地感觉。
??她的父亲亲年岁都大了。一直不想她外出,他们是老来得子,疼得不行。她谈论这些时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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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盼望着能早早地离开,找到一个合适的城市居住下来,一待多少年。我觉得我的心愿简朴而陈旧,仿佛脚下古老的泥土。我们住在里面,做自己想做的事,过安定怡人的日子。渐渐地觉得这心愿奢侈。于我。这种感觉在到了S城后愈加明朗而深入。
?? S城是一个沿海的开放很早的城市。
??在那里我见到了许多大龄男女青年。见过他们匆迫的但事后想起来不过是流水帐一般的日子。他们长着白领一般修长的指甲、知识圈养起来的身份的优越感。节制的语调语速,他们居无定所的茫然失措和轻易看不出来的忧郁。他们泡吧、上班、忙碌得分不清黑夜白昼。
??这其中有我的朋友。不算深交的朋友。
??我待过的一个公司里有走马换将地用人的老板。长得像刘欢一样的小我一岁的男孩子。他的性情急躁,江苏人。有四川来的女孩子。长得漂亮。看起来成熟而大方。谈了男朋友在香港。我们没有见过面。
??有时候深夜下班后我们相跟着到我的居所附近吃夜宵。只有在这时我才能感觉到松懈。……也许只有你能听到。也因为这种松懈,白昼里的忙碌仿佛成了幻影。午夜里的精魂。一群人仿佛来自异域他乡。吃得尽兴而无所顾忌。我有时不与他们谈笑,一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看。有时候只盯着一个人,由衷地感叹她的美丽。她抓起遥控器,换到我不喜欢的频道上去,然后冲着我狡黠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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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能看到的都是表面。写下来的一切也只是徒劳。我沉湎于这种无用的游戏,只为了在一篇文字中能够自圆其说。我追求过语速,力求使文字读起来酣畅淋漓,快意横生。但仅仅是一枝笔,我清楚地知道它的重量,许多时候,我宁愿不写,把自己沉入昏暗之中。
??出租屋子四面都是墙,具有朝西的墙上开了窗子,但并不顶大用。屋子里整天需要开灯。有时候我不开,在黑暗中与自己对抗。这种忍耐颇具曲折,我总是忍不住地,打开灯,看清自己与往日无异的面目。但我又清楚地知道在黑寂的氛围呆久了的不妥。我有时候可以忍上半个小时。耳朵里能聆听到窗子外的声音。小孩子的欢叫、汽车的嘶鸣、小贩们的争吵、发廊门口小姐们在拉客,嗲声嗲气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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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我几乎不大会笑。十五六岁时我学会这个。并且觉得这其中隐含奥妙与欢乐。我记得那一位长我几岁的朋友。他第一次发现我的文字,介绍我加入校报社,后来我主编过这份报纸。我记得他个子老高,喜欢微笑,与人谈话,亲切而诚恳。听说他家境较为富裕。听说他有失眠的毛病。他长我两届。有时他会到我的宿舍里去。与我说出某个听起来不错的消息。我在他的鼓励下写诗,把他看成一位值得信赖的老兄。后来他离开,仓促而迅捷,现在想来,仿佛没有存在过。
??我住过的宿舍里有他的一位同乡。听他说,毕业后他分进了乡政府。
??那么一个很不错的人。如今我已经很难再如此无所顾忌地信赖一个人。
??他的笑容很坦荡。
??我有了事情愿意去找他,同他商量。他热心地帮我分析其中的曲折,像我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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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我在离开某地很久之后再返回,这种感觉就像水草一样疯长起来。2003年元旦的时候我去了曾经就学的校园。那些曾经逗留过的场地,并没有很大的改观。老师也还是从前那种样子,只不过不像从前那样得理不饶人了。她一个劲地笑自己考研究生的趣事,感叹时光对人的追击和嘲弄……她问我身边的一个女孩子,你是他的女朋友?
??那个女孩子看我。我不敢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我转过头去。你说呢?
??这是比记忆更加快速的转换。我甚至没有思考的闲暇。我与她在校园里走。我把一些记忆深刻的旧物指给她看。我读书的桌子,操场,单杠,游泳池。她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教室有些灰败。毕竟已经滑过了五六年的光阴。我曾经梦见过我们的教学楼,校报社的办公室,还梦见过那个低我一届的女孩子。我其实没有忘记她,我怎么能够忘记她!
??校外的水库里结了不薄的冰。有许多人在上面滑动。他们胆子很大,我总担心这地方的冰层不够厚,滑冰时曾经提心吊胆。我问身边的女孩子,要不下去?
??校外有小商店。那个老板教过电力学方面的知识。但他看着我毫无印象。我注意到他穿着的衣服臃肿,人也胖了一些。
??学校里三三两两走过的孩子们盯着我和她看。我看着他们。觉得真是孩子。我想,倘若是我最小的妹妹到这儿求学,也该毕业了。但她没有来。
??她只是上过初中就辍学了。我想起她小的时候有过一个做警察的小心愿。她也希望我做。但我根本不成。我成了一个写作者,以文谋生。现在我清晰地看到时光的碎影在冰面上的滑动。它们疾掠而过。比冰层上手挽手慢慢挪动身子的孩子们,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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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看到了什么呢?我指着沿路经过的大楼,某个集贸市场,我说,原来印象比现在的好,感觉繁华,现在怎么有了破落相呢?
??她笑,只怕未必吧?是你看过别的地方,有了比较,就觉得这里不好了。
??我看着身边的人。似乎与十年前有了全然的不同。他们手扶着车顶上的横杆,她们上车、下车,极偶尔,有几个长相清丽的女学生上车,看我们,像看到她们的未来。真切但却遥远。
??我说,到了,下车吧。
??这里有几千个日子里我心中一直期盼的秘密声音,但此刻听起来音色不准,也毫无情感。她看着我,追问: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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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到宿舍楼去。我还想到我居住过的宿舍看看。楼层里气味熟悉而久违了。群居的男孩子的气味。阴潮的、杂乱的、不干净也不整齐的四层楼。我在207住过。往东,有一条裂缝在楼道里呈现,现在依然是那个样子。我住过的宿舍里,有几个孩子躺在座上看书或沉睡着。放假了,他们也没有回家去?
??我也没有。
??2003年元旦,我到母校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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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S    城,我活得像个幽魂。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辞了职,在家里练习写作。我迷恋那种无所顾忌的悠闲时光。那种迷恋可以击碎一个人所有的欲望,像心地单纯的人一样回到初临人世的宁静岁月。惟一不同的是有时会突兀地发现自己的处境。很微妙而且尴尬。
??我在大街上走的时候会发觉就自己一个人。没有目标和方向,随意得像乡下晚饭后踱步到田地间的老农。我在很随意地,观察这个城市的长势。它的楼群,混居在其中的男女。有极少时分,突然心血来潮地坐上车,到一个尚未想清楚的地方去。清醒时候惟一惦念的是一个很大的书店。我去那儿看书,看到好得不行的书就买下来。后来我一直内敛的生活居然被一堆书打乱,以至于到我离开的时候竟然攒了厚厚的几大摞,我花了200多元钱的邮费,把它们寄回家中。
??我在那些时候写下的文字,趋向简洁。写来写去用的就是最熟识的那几百个汉字。我把风声和城市的景致都分解成汉字,它们进入我的文章中,写下后,我不认识它们。
??还有那些我自认为熟识的男女青年。他们有时会先我离开,有的直到现在仍滞留在S城。
?? S城是个不夜城。
??我曾经想,假如我继续停留会是什么样子?这样想总是无结果,后来我来到T城时写回忆S城的文字。它们更加简洁。简洁得几乎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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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有风和冷。心里总是觉得风声很大。在城市里,那种风把穿在身上的衣服吹起,在乡下,风会把人吹得挪动步伐。冷跟随在风的背后。在风声汹涌的时刻,我会选择回家。家里是个避风巷。
??城里终究不同。租来的房同居家的感觉不同。在城里,风起的时候我宁愿停留在风中。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可以抵挡风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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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城是家乡的省会城市。我同它有着断断续续的纠葛。眼下,我正居住在它的边缘。这个城市有一个依河而建的公园。从入口进入,观察烟波浩淼的水面,使生活增加几分鲜活性因而成为可能。一连几个下午我都在那儿逗留。顺便观察河里的红色鲤鱼。观察某一个趴在水边栏杆上喂鱼的少女。这几天有阳光一样祥和的天气,在遍布臆想的水边。我一个人行走。感觉到孤单一个人的勇气和由此带来的可耻。这里不像S城,孤单不被看作异数。然而我终究还没有找到一个定时游园的伴侣。她或许只能出现在我的书写中,愈来愈显示出时光的虚幻特征?我书写她,记忆她,爱她,同时感到自己内心的需求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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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刚刚搬离的那间房子里。有一天,他头一次留宿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喝醉了酒。他没有。他清醒地抚摩她被睡意淹没了的脸。吻她的嘴唇和鼻子。那么清晰而稳定的眼睫毛。它们静止,像上午时无风的水面。他吻它们。听到她的哭泣。她不止歇地喊“疼”。她说:抱紧我。声音那么脆弱。她的鼻子耸动,像哭泣过后又在复习悲伤。一瞬间,他觉得她真是个孤苦的孩子。而他也是。在心灵上,他孤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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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喝酒了。几年前,他曾经醉过。那种感觉,如同死了一样的灰败。然而并不是彻底的醉,因为心里清醒而且透明。喝多酒时将自己的状况看得清楚。这种观察力渗透到酒后,以及第二天睡眠结束,那种深刻的醒悟会伴随好几天的闷闷不乐。与人叙说,倒是有人倾听,然而终究觉得无用。几次三番,跑到他或她的面前,重申自己的观点,对眼下的状况表示失望,获得他(她)的安慰。这样的时光延续三年之久。后来离开,觉得自己的失望依然很深。只是渐渐封闭起来,不与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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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力开始转移。逗留的地点也在变换。然而事情终究无结果。更加深地审察自己,觉得愈发琢磨不透。连最初的好奇心都渐渐淡去。
??学会写一些情绪化的句子。学会之后一直摆脱不开它。这影响力转眼间深入我的骨髓。然而又清楚这样子不行。原本不行。我把自己的悲欢喜乐公之于众,他们隔着纸面,形成种种误读。其实我又何尝少了这样的先例。我写下一些句子,许多天后,它们隔在那儿。然而我想不起来初衷。我的内心背景随着时间变更。它们重又成了汉字本身。后来,它们不属于我。
??我目前租住的房子位于顶楼。五层。这是一个危险的高处。像我经常写下的汉字。思维走向纵深时恐惧感便不住地袭来。快意被盲目的书写取代。我站在阳台上看地面上人们的生活。打羽毛球的少男少女。牵着孩子手的女人。坐在小板凳上闲话家常的老头老太。一张石凳上摆了扑克牌,围在四周的是五个整日看起来无所事事的男人。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的忙碌仿佛罪过。这几日天气总是不错,气温还没有升高。清爽的空气中有淡淡的生活味道。我因为把钥匙锁在了家中而长久地呆在楼下,看他们悠闲的样子。而那时候我可能更加悠闲而散淡。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个奇怪的闯入者。我穿着黑秋衣,红秋裤。极少见诸于大众的装束。
??等了四个小时。等房东送钥匙来。后来起风了,有些冷。我走来走去,渐渐失去了耐心。
??我租下这房子不到三天。邻居是个养狗的女人。那狗经常突兀地叫唤,让人不得安宁。早晨她将狗锁在家中,它叫,把我从梦中吵醒。
??昨天回来后外面的窗子碎了一块玻璃。这是五楼的阳台上的窗子。风上升到这个高度开始加速。玻璃碎在阳台里面,满地的玻璃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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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轨迹开始变得清晰。这房子空旷,多数时候宁静,房东的大儿子在这儿成婚——目下房子里仍然保留着他们洞房时期的痕迹。我在夜间睡眠时可以安然而沉浸。不做梦,一觉睡得天明。因为上午狗叫的缘故,早起。自己动手做饭,其余的时间除了去公园全用来写作。
??黄昏时在阳台上看书。
??但这样的日子不能很久。我在屋子里,除了沉入写作的时分,便期盼着有声音响起来。有时候手机铃声会把我从寂寞的边境拽回。知道我电话的人极其有限,偶尔,有外人打错了电话。他问起某一个人。我说,不是,打错了。然后果断地把电话合上。他的询问搁浅。如同我的写作被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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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已经不很多了,这是肯定的。连曾经亲密的女孩子都离开。我骑车在城市中,仍是一个人打开家门,宛如一个陌生的创入者。每一次我都得镇定一下,方可走向暂时属于自己的床铺、沙发、写字台。因为要保持写作最大限度的进入,我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一个朋友。这是被时间抛弃了的好处。或者是,我把时间抛弃,在一些特定的时分,成为一个自由人。我自己的呼吸是这间房间里最大的声响,偶尔我把头从纸面上抬起,可以听到楼下突然大起来的人声。然而也是隔膜的,因为空间的阻挡,有一些生分。不像昨天,我就站在他们面前,彼此之间,互相打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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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电话铃声偶尔会响起。房子的主人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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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刚刚决定了离开家。这种决定最初的动因只在于父母对我的失望。在他们的思维中,失业是一件足够对人产生恐惧的事情。然而我早已厌倦了上班的日子。觉得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对生命是一种折磨。然而我到底没有找到合适的去处。维持生计,并借以把自己的身份隐藏。更早一些时候,我工作、跳槽、生病,然后在一些后来记不清的瞬间思考着活着的意义。这种思考总是让人羞于说出,可是,它到底比其他一些客套更来得直接!
??就在那一天正午我离开家。与母亲告别。我看到她的眼神中的忧愁。她关心我的前途比关心她自己更甚。我清楚地知道这些,为此在一些事情上必须顾忌她身受的压力。她刚过五十岁,然而头发已白了多半。我想过为她做一些事,让她感觉到幸福。其实她的幸福来自于我的幸福和安定。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些负重。我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她对我的疼爱有目共睹。然而我一次次地远离她。为了让她早日看到我的渐渐安定的生活。我离开她。
??我又来到了T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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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为什么,我总是做得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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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日子过得刻板而琐碎。因为几个孩子相继流落在外,她的寂寞与日俱增。她说:如果有个孙子就好了。我清楚她的意思。她会像疼幼时的我一样去疼他。那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在我许久之前的设想中,他总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现在也依旧是。只是,极偶然地,我看到街头玩耍的孩童,想起母亲。她的企盼目前正急需填补。而我,像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看见他,并且感到了时光在无声中的滑动。那么宁静而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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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是早晨,我从突兀地停止的梦境中醒来。然后,突兀地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别处。这种空间感迅速增强,所以我便不自禁地陷入这种沿袭成习惯的思维中。睡着别人睡过的床,过着别人过过的日子。略有差异的可能只是,我的生活中多了一些不切实际的语词和幻想,为此在本质上我把自己区别于他人。但城市的光谱其实基本上无差异,它照耀的物品也基本无差异,在别人的眼中我与那些租房子的人基本无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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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络这个词盛行的时候开始上网。基本上,他属于一个迟到者。不仅对网络,对任何事他几乎都如此。因为网络,他接触一些东西南北方的朋友们。有些人,他分不清他们是男上女,更难说出来其人仙居何处。但他感到,他们的鼻息相同,对生活的麻木和微弱的敏感也相同。对虚幻的追逐和无来由的迷恋也相同。这种共性在延续一些时期后会分解。偶尔会在某个街道上遇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女,他们熟悉的用词让他判定他几乎是网络上的某一人。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把面孔遮蔽起来,只有在网络上他们才会偷偷懒。面罩除下,心里的防范也剔开,他清楚他们在一些时分的期盼和尴尬。他们说话,用一些范围之内的词句,但并不能摆脱每个人所受的影响。他们的性格和志趣,他们对待友情和感情的态度隐没于字里行间。读他们写下的文字,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一些猜测只是为了离他(她)更近一些?但缩短间距又为了什么?多数人几乎这一生都不会相见,甚至,只是一刹那的相逢,过后,谁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姓。他是一个什么样人?
??这种陌生与生俱来。人们与它的对抗全为了消除心灵中突袭而来的恐惧。我曾在网络上与一个女孩子通信达三月之久,最后发展到情感上的考虑。但一旦见面,所有的猜测消除,活生生的,她站在你面前。远远不是理想中的样子。根本不是。过后倒是成了不错的朋友,偶尔,彼此牵挂对方。网络将现实中未经核实的陌生制造成短暂的相识,并利用彼此心灵的弱点夸大交流的可能性。这种交流其实非常普通,但极有可能趋向真实的异端。一旦投入便意味着消解和撤出。我从远方的车站上离开,回头,送我上车的她一点点地离开。怅然的背影让人心酸。而她,只是一个远远的女孩子。在网络上,她快乐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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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10年前,父亲曾搭这趟车送你去学校。在10年之前,你幼小、性情沉寂但内心炽热。当深夜的火车莅临,你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地上车。目睹它拥挤的车厢,满脸皱纹的老人在火车过道里的蹲伏,两个男孩子女孩子在人前无所顾忌的拥抱和接吻。父亲那年已经过了40岁,他替你固执地抵挡人群的挤压和逼近。火车启动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时。你睁着双眼,掌心和手指上满是虚汗。身体有些突如其来的困乏。你的眼睛不看父亲。或许有些羞涩和懊恼。你用手挡住父亲抵过来的苹果,不吃。父亲的脸色凝固。他注视着你的神情。
??不舒服了?
??没有。
??火车晃荡着驰离站台,带你去远处。那是你平生第一次坐这么远的火车,尤其是在夜间。缩在它的过道里,感觉自己的渺小和张皇。突然觉得这种离开将改变什么。或许已经开始了。从对父亲的拒绝开始。后来还惹他们不愉快。“这孩子,到底怎么啦!”
??你总是说不清楚。父亲用手摸摸你的头。你心里拒绝,顽强而执着,但还是不敢把父亲的手挪开。你为自己的幼小而羞涩。心理空落落的,仿佛不再回来。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感觉自己陌生。有些六亲不认的意味。母亲不放心,去学校看你时,你的态度冷漠令她伤心。在宿舍里她差点哭出来。她后来偷悄悄地把眼泪擦干,后来很久,她对你偶心怀怨尤。她没有说出来,但你感受到了。
??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你毕业离开校园。在同样的大雾天气里你远走江南。公路上景物依旧,但你转眼走得遥远。那么远啊。以后你愈来愈分不清了过去和现在。你在路上看到一个人酷似你。但心里迷茫如初。
??许久许久,到底还是,谁也不认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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