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致命的幸福——《死刑》

银河系

影片进行到一半，苏菲说：“假如我过得幸福，我不会在乎死亡的。”然后我就蛮不讲理地记住了这句话。所以，片尾，艾瑞克用手枪果断地轰掉索菲脑袋的时候，我敢肯定，索菲上了天堂，而艾瑞克离幸福依然遥远。
　

　  我一贯主张写影评只谈感想，不能一气呵成地描述完整的故事情节，所以，如果没看过影片就看我的影评，基本上我只是在为自己写作。同样，施隆多夫用他的《死刑》暗示了一种与我的创作观（如果写影评也能称为一种创作的话）极其相似的主张：不能在故事情节上铺展延沓，它应该象一颗子弹轰掉脑袋一样简洁明快。还是先观察生活并尽量理解它，再静下心来看《死刑》，否则你会在苏菲预感到她的死亡之前就早早地昏睡过去，最后这部影片除了落得个乏味难懂的大闷片的评价之外，你就再也看不到其他。
　

　  当然，大闷片的评价还不算低，凭此影片就可获得艺术片的敬畏感。对于这样一部闷片，需要的不仅仅是敬畏——那几乎是一种对影片久久提不起兴趣的遁词。坚持，我们对待任何一部值得敬畏的影片所应有的态度，就像生活一样，如果对生活还有敬畏感，就会明白，对幸福的追逐就是对不幸福的坚持，哪怕最后的幸福是死亡。
　

　  索菲的内心比艾瑞克坚硬多了。索菲从不怕死，假如她能得到艾瑞克的话。艾瑞克这位德国军官成天面对战争产生的死亡，对敌人恨之入骨，对索菲和他的朋友的生命，却是关护备至。不过，艾瑞克对她的照顾索菲十分厌恶，她要的是艾瑞克的爱，而不是生命。艾瑞克太看重生命，却没有把生活当回事，他是个没有激情的人，除了战争、职责和所谓“朋友式的友谊”之外，他甚至对女人提不起一点兴趣（性趣）。索菲爱上艾瑞克哪一点，施隆多夫没有告诉我们，不过，以索菲对艾瑞克正确而深刻的了解而言，她爱的也许就是她怨恨艾瑞克的，比如艾瑞克在战争中所表现出的男子气概，他的尽忠职守，甚至他的致命的无趣。爱不需要理性地去对待。
　

　　当然，我更愿意相信，索菲的爱只是对她少女时期初生情窦的纯真缅怀。在那一场毫无意义的反对共产主义信仰的战争之后，艾瑞克、克拉德、索菲三个片中主要人物，仅剩艾瑞克活着。所以，故事就以艾瑞克作为叙述人。他在这个故事的开头就告诉我们，他和克拉德——艾瑞克的密友和战友，索菲的哥哥——重返克拉德的家意味着把克拉德带回了童年。但艾瑞克没有想到的是，他自己的出现倒是让克拉德的妹妹索菲痛苦地陷入了童年旧情的梦幻中。施隆多夫对索菲和艾瑞克的关系没有直接交代，也没有闪回的情节铺排。我们只能看到，艾瑞克活生生出现在索菲面前的时候，索菲主动凑前吻了艾瑞克，艾瑞克发现跟以前不同，索菲剪了短发，然后夸奖了一番。施隆多夫的简洁让我们多了一层想像的乐趣，如果你愿意这样解读，艾瑞克和索菲就是青梅竹马。
　

　  战争改变了一切。索菲对艾瑞克的怨恨，未尝不可理解为她对战争的控诉。她从小交往亲密的艾瑞克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的人。而在这场战争中，她站在了同情共产主义者的敌方，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在索菲眼里，这场“红白”战争真他妈操蛋，根本毫无意义。德军抓了一个本国人，那人声称共产主义是他的信仰，然后就被“正当”地毙掉了，那尖锐的枪声钻进索菲的心里，产生极大的震动，而艾瑞克作为下令开枪的人只给了索菲一个道歉，仿佛枪声仅仅是吓到了索菲。影片没有告诉我们索菲是不是共产主义者，但我宁可相信她不是。她甚至不信仰也不需要信仰任何意识形态，这种政治语言一个女人根本没必要去掌握。她仅需要作为一个战争的反思者和叛逆者出现在影片中，这场战争的意义就彻底玩完：我搞不懂你们都为了什么在干这场仗，去他妈的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我只认一种东西，那就是爱——对人类的热爱和对艾瑞克的私爱。
　

　  所以，索菲爱得很执着很坚定，无论是对艾瑞克还是对格里高里——同是同情共产主义者的德国人。只有爱情的爱是偏狭的爱，是每个人都具有的本能，只不过即便这种本能，索菲也能爱得令人感叹。她对艾瑞克的爱是十足理想化的，爱得忘掉自己是否还在呼吸的那种，即使呼吸停止，她也不在乎，因为她早已想到了死亡，为了爱。但是索菲最后还是被艾瑞克的冷漠和绝情赶出了爱情的圈地，然后她对共产主义者的同情导致了她在被爱所抛弃之后，扑向了抗击自己的国家的战斗中，与格里高里以及其他同情共产主义的德国人并肩战斗。
　

　  现在让我们谈谈艾瑞克吧。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把整个故事搞复杂了，把人与人之间错综的感情纠葛的张力给紧绷了起来。其实，艾瑞克至少是个同性恋。施隆多夫如果想极其隐晦地表达这层意思，以致于可以让很多人都意识不到这一点的话，那么他在我这里失败了。可以证明艾瑞克性取向的画面不算很多，更郁闷的是，那些画面和对话都极其含蓄。举一两例说明一下：艾瑞克和索菲的一段谈话中，艾瑞克直言不讳女人在他那里没有位置，他更看重“友谊”，“友谊”比女人更可靠。而那时我们可怜的索菲还在担心讨女人喜欢的艾瑞克已经有了情人。另一个例子是，圣诞节快到了，大家都在为此准备，唯少了某种植物的树条，于是克拉德就爬到高高的树上去宅树条，艾瑞克喜欢的正是克拉德，见克拉德站在如此高的树上，很是担心，便急匆匆地搬来桌子和凳子，要踩在上面，把克拉德从树上扶接下来。克拉德看见艾瑞克，满脸高兴地把摘来的树条递给艾瑞克看，艾瑞克并不领情，愤怒地一把扔掉了树条。艾瑞克对克拉德的爱由此通过一个具体的细节展现出来了。后来索菲知道艾瑞克是同性恋，有种自己被欺骗和玩弄了的感觉。在那段索菲和艾瑞克的正面冲突的对话中，施隆多夫的表达仍然是有所保留的。艾瑞克的那句“我告诉过你我总会被你轻视的”可谓“此中有深意”。
　

　  同性恋的身份让艾瑞克在面对索菲疯狂而执着的爱情时，实在是抬不起头，并且难以承担。他对索菲的愧疚和无奈之情是可以从他的言行中看出来的。所以，他只好刻意与索菲保持距离，甚至不惜说出最为绝情的话来磨砺掉索菲对他的爱。比如，艾瑞克在厨房与女仆人米拉打趣，被索菲看见，索菲极为恼怒，因为艾瑞克太严肃，从来没有跟她调侃过，却能跟一个女仆人打趣。这让索菲看到了艾瑞克真实的一面，却也因此更加伤心。索菲向艾瑞克抱怨，结果惹恼了艾瑞克，艾瑞克说，如果他会考虑女人的话，索菲也是他最后一个考虑的。
　

　  得不到艾瑞克的爱，索菲失去了自己。她一度把自己交给其他男人，她从不同男人的身上寻求性刺激，她看起来快要不可救药地败坏下去，但是艾瑞克在圣诞节的聚会上没让索菲再胡作非为下去，他当众给了索菲一巴掌，就像给了索菲一剂解毒药，索菲的目的达到了，艾瑞克对她的堕落产生反应了，然后她很快就清醒过来，对她所做的一切向艾瑞克道歉，艾瑞克也向索菲道歉。可艾瑞克的道歉的含义并不简单，实际上它再一次传递出艾瑞克由于自己同性恋的身份而对索菲产生的那种愧疚。
　

　  前面我曾经说过，艾瑞克至少是个同性恋。这句话意味着我对艾瑞克的性取向并没有一个十分肯定的把握，因为，或许他是双性恋也说不定。从这一点你可以再次明白，为什么我会如此喜爱这部影片，是因为它足够含蓄，足够让你去产生丰沛的解读想像力。艾瑞克是双性恋，我也可以拿出一些证据。就在艾瑞克向索菲道歉之后，艾瑞克就对索菲说，他要到外地去打仗，希望索菲能等他回来。之后，艾瑞克从战场归来，放下机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着去见索菲。索菲之前已经从别人那里知道艾瑞克是同性恋，喜欢的还正是自己的哥哥，于是对艾瑞克极其愤恨。所以，当艾瑞克见到索菲，决心承续他在赴战场之前通过那句“等我回来”对索菲暗示的情意，忏悔了之前对索菲的绝决，并从他的“朋友式的友谊”的爱情观中撤离出来，打算投向索菲的怀抱。可惜，索菲已经不能接受他是同性恋，并把她哥哥也牵扯进来的这一事实，怀着悲恸而又复杂的心情，彻底离开了艾瑞克，走向参与对抗自己的祖国的阵营中。索菲的这一决定象征了她在理想的爱情世界和现实的政治世界中不断游离的过程的终结。索菲从爱情那里失去的力量，要重新聚集起来在她准备为之献身的另一个世界狠狠释放。当然，这另一个世界客观上是更为现实的，实际上在索菲那里并没有太多的政治意义，她所追寻的仍旧是爱，对人类的更为博大的爱。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她依然坚韧而固执地活在理想世界中。
　

　  当然，艾瑞克还很有可能不是双性恋。因为我不能肯定艾瑞克对索菲的爱，是不是仅仅算是一种照顾，因为艾瑞克从一名战地老医生那里得知，索菲曾经被人强奸，经历坎坷，需要人照顾。我们大可不用怀疑艾瑞克的人品，他为人正直，作风正派。所以，要说艾瑞克纯属是出于对索菲的照顾，才会接近索菲，倒是完全说得通的。甚至于，索菲从艾瑞克对她的关怀中只能看到照顾，看不到寓于照顾中的哪怕是一丁点的爱的因子。而且，只要你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艾瑞克对索菲那种经常性的冷漠，那么艾瑞克后来对索菲态度的转变又能证明什么呢？这种转变是不是会显得太唐突了点？
　

　  索菲作为出卖国家的叛徒被宣判了死刑。当然，艾瑞克是有权力免去索菲一死的。艾瑞克斗争过，但是索菲的锐气太盛，她依然爱着并且终其一生地爱着艾瑞克，却也依然恨着艾瑞克对她的欺骗和绝情。当索菲提起她的哥哥时，艾瑞克平静地说，他死了，随后索菲用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回答道：“对不起。”这句话撼动了艾瑞克绞痛的灵魂，也扯动了索菲、艾瑞克和克拉德三个人之间的缠结关系。索菲在得知哥哥死亡的噩耗时，表现出来的仍然是对艾瑞克的体贴和爱护，因为她知道艾瑞克曾经爱着她的哥哥，提到哥哥可能会触痛艾瑞克的神经，而在艾瑞克面前，对哥哥的亲情已经让位于对艾瑞克的爱了，所以索菲的回答会如此平静，仿佛克拉德的死跟她毫无关系。于是毫无疑问，艾瑞克最好的选择仍然是让索菲死去，并且最好还是要亲手结束她的生命。这样的结局会使艾瑞克彻底抽掉所有的情感缠绕、卸掉沉重的道义负担，也会促成索菲最大的幸福。
　

　  最后一次，索菲以死亡作姿态，向艾瑞克求爱，艾瑞克果断的枪响接受了索菲梦寐以求的爱。这一次爱得那么绝然，爱得那么干脆。不过，索菲的现实政治世界的惨败却因为她的死亡而预示了人类最博大的爱还没能得以实现，战争仍在继续。
　

　  艾瑞克呢，他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得到。但是他做了他该做，以一个军人的身份轰掉一个叛国者的脑袋，这是他的使命，一个忠诚而尽职的使命，就像他一贯的风格那样。最后一幕，他和他的同僚们吹血收剑，很冷酷地合影留念，留念一个现实世界中幸福的终结，和诸多不幸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