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死 亡 的 华 丽

银河系

　　　　死亡是人的灵魂获得超升的唯一出路。因此，华丽是敬奉给死亡的最佳方式。是最为隆重，又最为无望的唯一表达。当死亡之后的尸体被华丽的外套包裹，人们才开始了漫长和坚定地祈祷。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难看出，死亡仅仅是为了给活着的人能够向它下跪。高高在上，是每一个人一生的追求，就像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说的那样，我们每个人都有号令世界的欲望。死亡使这一愿望成为可能的事实。这是卑微的人兑现给尊严的最后一条路。因此，“死路一条”并不意味着就是完全地失去，死亡或许能赋予我们更多。至少，在我所生活的村庄里，这一看似荒谬的观点得到了世世代代的传承。因为如果没有死亡，就没有人能够知道，那些被欺压与被凌辱的人们该拿什么安慰自己.
　　
　　　　天宝叔是一个沉默的人。贫苦使他生来就不习惯表达。或者，所有他想说出的话都被别人抢先一步了。整个村庄都在流传关于他的木呐，他的贫困。连我们这些小不点也有事没事地拿他家的事儿说着玩。我们跟着大人们嘲笑他们家黑糊糊的，又低又破，嘲笑他家的人把一条肥黑的菜虫当成猪肉给吃了。他弓着背，瘪着嘴，赤着脚，眼睛一眨一眨的。他从不和人争点什么，仿佛他没有脾气。没有时间发脾气？没有力气发脾气？还是没有足够的声音发脾气？总之，他所有的一切就是弓着背干活，弓着背走路。
　　
　　　　他也是带着这个模样走的，甚至更黑，更瘦，更瘪。所不同的是，他们不再那样贫苦。但，那是属于他的子孙的。他只带着无法治愈的疾病，带着他已经榨干的身躯离去。
　　出葬那天，我代妈妈去送他。我已经褪去了年少无知时对葬礼的抵触情绪。我变得平静，还有对死者无端的敬意。我老了，并且有了一点点阅历。
　　　　
　　　　天宝叔躺在纸作的棺材里。他应该也还是那样安静，寡言，默默无语。他正在享用子女们敬奉给他的最后圣餐。锣鼓，唢呐，小号，西洋大鼓，还有一场古装戏。他们带足了音响设备，不停地吹打。他的儿女们在他身边又哭又喊。整个村庄都在震颤。
　　　　
　　　　那一天，下了一场大雨。（2004年，我的家乡整整九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透雨。）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猛最急也是最大的雨。所有的祭祀都停下来了。只有雨，铺天盖地地下。雷声滚滚，闪电四射。小巷的积水轰隆隆地冲刷。祠堂前的场地立即成了大池。人们站在雨中。雨水冲刷着每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冲刷着天宝叔归去的道路。
　　　　
　　　　他的女儿晕倒了。手脚冰凉，嘴唇发黑。她拒绝人们把她从雨中拉走，醒来又倒下了。她说她的父亲一生辛劳，她必须送他回家，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因为她的坚持，所有去送行的人都动容了。所有的人都哭着去抱她，护她。给她遮雨，掐人中，喂开水，抹风油精。我拉着她的手，泪水不停地流着。那时，我再也没有觉得自己与这个村庄的疏离。
　　　　
　　　　因为这场罕见的大雨，天宝叔的祭祀延长了时间。时间，使得这场送别更加的隆重，更加的虔诚肃穆。我们所有的人都向天宝叔鞠躬，下跪。那是一场真正的葬礼。天宝叔的一生，终于获得了一个叫做“庄重”的句号。死亡，使他作为生命的尊严得到了加冕。
　　
　　　　另一个被我亲眼看见的死亡是我的奶奶。
　　　　
　　　　奶奶的一生似乎没有尽头。年少时，父母双亡，经历战乱，姐妹离散，贫苦无依，新婚丈夫死去，再嫁，漫长无边的贫穷，饥饿，疾病，被人鄙视，遭人欺辱，中年丧子，丈夫永远的抽打辱骂——我的姥爷是我妈妈最不愿意提及的一个人，我妈妈说她恨他。在一次我没完没了地纠缠妈妈讲讲我的姥爷时，妈妈甚至说：那样的人提他干什么，他根本就不是人，是畜生。我谔然。妈妈说，什么是畜生，你懂吗？懒惰，抽鸦片，半死不活，没有出路，成天只知道骂人，打你的奶奶，想打就打，就是对待一只狗也不是那样的。有一点什么好的东西都要留给他吃。老了的时候又生病，抽风，关节炎，要人伺候，可他还是照样骂人。你没看见吗，每次去上坟，我都不太理他。 他是恶人。我是永远都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感情的，也没什么好讲的。他是你的爸爸。我说。是我的爸爸没错，但得看他是怎么当人的。如果一个人当得和畜生没什么两样，你说还有什么用呢？从此，我不再在我的妈妈面前提我的姥爷。我也知道了我的奶奶曾经受过什么样的苦了。
　　　　
　　　　妈妈是奶奶剩下的唯一女儿，我们住在一起。我不知道姥爷的死对奶奶来说是不是一种解脱。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们都还很小。我们不懂得去关照奶奶的内心，但，我知道，奶奶也是一个沉默的人。她一样不擅长表达，她说话的声音细细的，整天整天地干活。我记得她的手十分的坚硬，手指全部变形，粗大，弯曲，撇向一边。她驼着背，忙碌着家里所有的一切活计。我们依然穷得要命，但总算能吃饱饭了。奶奶似乎很满足，她常常坐在新家的走廊上，安然地晒晒太阳，给我们缝补衣服，她的眼力极好，直到八十岁还能准确地穿针。
　　　　
　　　　可是，八十岁对奶奶来说却是在劫难逃的日子。她病了，而且一病不起。那时，我们还是很穷，欠了人家一些钱。医生说，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弄着吃吧，胃肿瘤已经开始破裂了。奶奶躺在床上所要吃的东西也不过是一些平常东西，什么带鱼之类的。那大概就是她所能想出的东西了。最奢侈的可能是她想吃鹿茸。她说她小时候看见过人家吃鹿茸，她从没吃过，不知能不能让她也吃一回。妈妈赶紧去向人打听，并真的要回了一块，在陶碗里慢慢地磨着，然后兑一些水，用汤勺送进她的嘴里。以至，现在我在药店里看见鹿茸，就忍不住要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临死前，她一直都是笑着的，说话的声音还是细细的。她说她看见了她的妈妈，她在叫她回去。她又对我爸爸说，能不能给她一副银耳环，有樱桃的那种。这是她最后的奢求，她说那样的耳环很漂亮。死亡的临近，使她终于能够说出她想要什么。于是，爸爸就去为她买了一对很轻很薄也很亮的银耳环。拿到她前面给她看，第二天清晨，她就死了。安安静静地。谁都没被她打扰。
　　妈妈为她净身，梳头，穿上崭新的衣服，庄重而奢侈的九件，外面是一件翠绿的裙子，缀着金色的蕾丝花边，黑色的布鞋。然后，给她戴上银耳环。奶奶现出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美丽和端庄。
　　如果没有死亡，我一定不可能看到奶奶的美丽。最后的美丽是给奶奶的生命证言。
　　
　　　　村庄外的墓地正在慢慢地增大。死去的人们，我想用长长的文字纪念他们，书写他们，我希望文字的悼念能够让他们的生命得到延续，使他们曾经受过的苦难得到平反，使他们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得到应有的恢复，使他们作为一个弱者的地位得到应有的摆正。我祷告，死亡，带给他们超脱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