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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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将月光放置在门槛之外。很少有人抬头仰望。匆匆赶路的脚步踩碎了自己的影子。“月亮就折叠在大
衣里了”，这是一个巧妙的推测。这就意味着，被我们忽视的东西就藏




在我们的衣褶里，我们并不是有意放弃，而是无意中将遥远的东西包裹起来。

　　当我们在街道上行路偶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抬起头来。就在这一刻，月亮从水泥缝隙里闪现。它在灰蒙蒙
的天空中展开似涂过太多粉底的惨白的圆脸，俯瞰大地上明灭的窗户和我们身边闪烁的霓虹灯。它完全没有意
识到，一个人正在一条狭窄的街道的拐弯处抬头仰望。除了每年的这个季节，没有多少人会注视它刻意装扮的
姿色。或许今人已薄情，抑或古人太多情。

　　月亮即使消逝，人们也不会惊慌，因为城市里从来都有多余的光亮。人们在阴影下就显得黯淡，而在路灯
下就会显得明亮一些。在许多光源的交织下，你会发现自己并不是只有一个影子，而是许多影子将你纠缠到一
个地点。你要摆脱它们，必须进入更深的黑暗。

　　我有居住在城市郊外的经历。夜晚渐渐降临，它没有任何奢华的仪式，没有华灯齐放的昼夜交接，我可以
呼吸到它即将来临的气息，静悄悄地，黑，就涂满的四周。天上的星群使天穹变得那样高远，那样深不可测。
他们用光亮缀合了种种神秘的图案，向人间投射着暗示，像寓言一样含蓄，诗一样委婉。因为夜的漆黑，这一
切就变得那么重要，那么耀眼。

　　这是真正的夜，黑夜。多少年来，我居住在城市，已经忘掉了夜，这样的黑夜，比如今我的内心更深的漆
黑，仍然在我的周围环绕。它使我们更深刻地感到光亮的含义。

　　我怜悯那些一直被多种光亮尾随的人，因为他们不了解纯净的黑夜。

　　〔1〕

　　城市的灯光是不灭的，他们不需要星光，也不需要月亮照耀。天上的一切更加超逸地远离了我们，它让人
间的污浊沉入更深的污浊，而让天上的亮光浓缩到更小的亮光里，然而那由光亮织成的神秘图形，仍在天穹的
拱顶上默默地指引着什么。

　　这是我们的祖先无数次仰望过的夜空。它被50万年前的北京人仰望过，被11万年前的山顶洞人仰望过，大
地用自己坚硬的岩层包裹起守夜人的灰烬。它被视为半球形的天穹上镶嵌着无数盏灯，我们的生活被笼罩在洛
可可式的装饰下面。李白曾在水中捕捉天上的月亮，这是他思念故乡时曾抬头仰望过的月亮。这茫茫的夜空，
曾被张衡仰望，并将群星放置到自己精巧的浑天仪上。这是让占卜者百思不解的夜空，让皇帝感到惊恐的夜
空，平凡的人们却从那繁星和月亮的光芒里找到安慰。然而，银河依然在我们的头顶上奔流，月亮从来都使暗
夜的行路者得到柔软的沐浴，时间从漫长的历史伸向我们的内心。

　　我在城郊的旷野上，感到这来自远古的漆黑原是我们心灵的一部分。旁边的一条高速公路通向城市，立交
桥上的车灯像飘忽的灯笼一个个飘逝，它意味着我们不断丢掉的东西。月亮和群星的光在树叶的孔隙里闪烁，
像被水波击碎的发光。

　　〔2〕

　　其实似乎被阻隔到另一边，时光的另一边。在秋天的夜晚，城市里的古树被石匠凿制的石头围栏环绕着，
从前的鸟巢从树顶上消失，路灯将平坦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脚步照亮了。

　　我们已经没有可怀恋的事物，该消逝的已经消逝，生活被挖去了果核。我从四层楼的阶梯上走下来，并未
感觉被降低了高度，只有安装在楼道内的声控灯对脚步声是敏感的，它点亮了一盏盏廊灯。

　　秋夜的风吹动商店门前的彩旗，人影在旋转门前晃动。我来到充满嘈杂的城市广场上，这一空旷的地带被
人们看作城市的心脏，我已经感觉到它的节奏是紊乱的，它是病态的，那里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和今晚的月色一
样苍白。在这座用钢筋混凝土垒砌的城市，已经找不到几片空地，草和树被钞票吞噬了，是的，银行里的点钞
机发出收割机一样的马达声。

　　〔3〕

　　我们选择世界的时候，生活已经为我们摆好了它的积木，它的形象和色彩在隐藏和展现之间，它将固定的
一面朝向窥视它的人们。

　　我感到秋夜依然是炙热的、让人烦躁的。广场上飘起的衣衫扇动着汗息。一个人置身于人群中，听到的只
有一片喧哗。这是无数人的声音，大众的声音，单个的意义在无限数的意义里被取消，剩下了声音的垃圾。世
界在此时此刻宣告语言的无效。我的头顶上显然弥漫着烟雾一样的东西，天空的一切被遮盖，就像被粉刷过一
样，童年时代写在天上的童话被覆盖了。

　　人们在地上忙碌着，只需要看见自己的脚尖就足够了。更多的人们需要最多的物质和最少的精神。我坐在
广场的一个茶座上，殷勤的侍者很快来到身边，他的托盘里放着冰凉的解渴物。冰淇淋和冰啤酒。喷泉和雕塑
前，摄影师搜索着顾客，他们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相机，一个大大的木框里摆满了各种美女照，它似乎暗示，
所有的人都会透过镜头变成同一个美女。我环视四周，看到了城市的晚，没有黑暗的夜晚，与曾经眷恋的夜晚
完全不同。

　　新人类，新新人类，旧人类，都在同一个舞台上同时登场。生活的大杂烩。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悄悄把烟蒂
熄灭于鞋底。穿着短小衣衫女孩搂着一个不动声色的男人的脖子。几个略显妖艳的女孩叼着香烟，烟雾漫过被
各种颜色涂抹过的脸孔。红色的趾甲嵌入类似于旧戏剧中朝靴的厚底上，像踩在脚下的花瓣。另一张桌子上，
几个人在玩扑克牌，就像几只小兔子在玩耍着自己的双手。

　　旁边的用防空洞改造的地下商场隆起的入口处，玻璃围绕着这一小型建筑的表面，反射着许多变形的脸。
就像坟墓的入口，就像蚂蚁窗前堆起的、以细土粒砌筑的屏障，被一面放大镜改变了比例，世界透露出事物之
间彼此抄袭时所使用的刻度表和魔幻般的伎俩。

　　广场北面的围栏里，鸽子们被惊扰了睡眠，它们疲倦地缩在一个个笼子里，窥视着人间的节日。它们在白
日留下粪便，让排泄物的气息撒在一丝丝微风里，告诉人们以另外的消息。

　　〔4〕

　　在这个世界上，摄影师是正确的，他们的目的是明确的，让人们都像明星那样光彩照人，将人们的缺点除
去，又让人隐约可以辨认出自己。广场为我们提供了恰当的地点。

　　是的，累计算下来我在这个城市至少生存了二十年，仍不知道这座城市每天都发生什么。现在仿佛看到了
什么。究竟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旁边的茶座上不断换上新的面孔，生活的魔术其实无处不在。

　　正北方向的天桥通向一家老牌商店，然后这个钢铁骨架像一条裤子一样将两条裤脚搭到街道的两侧，人们
顺着梯子上上下下。天桥上的小贩用各种小玩具引诱着妇女怀抱里的孩子，人类采用的各种卑劣手法都可以在
这里找到。叫喊从一头排开直到另一头。这既不是痛苦的叫喊，也不是快乐的叫喊。

　　老人们坐在花草池的水泥沿上，电影一样闪过无数节日场面，可能有一个节日就像花岗岩地面上奔跑过的
孩子正在经历的这一刻一样。这使他们呆滞的眼睛里透出悲伤。孤独者不停地徘徊，似乎寻找到人与人之间最
小的距离。实现的交叉、躲闪、碰撞，给人以安慰，但不是交流和理解的安慰。

　　就在我身旁。侍者不断地把托盘高高托起，把盛满冰咖啡的高脚杯上插上一把红色的小纸伞，显然它遮挡
不住空气中正在下坠的尘土。杯子被放到很多桌子上，一根根吸管从杯沿上伸出来，人门口含吸管，像蚊子一
样贪婪地叮咬着眼前那一个玻璃圆柱体----一个节日的月夜所含的诱惑都在其中。

　　〔5〕

　　我曾经看到夜晚是从身边开始的。身边的空气逐渐冷了下来，西边的光渐渐熄灭，天顶得灯盏为我们点
亮，月亮从淡淡的白转为金黄，仿佛这是银与金的转换，世界在时光中悄悄地增值。

　　这是乌鸦开始归巢，回到了高高的树上，麻雀卧在了屋檐中间空洞里，它们在匆忙中将巢穴里的羽毛带到
地上，这一点，证实它们在夜晚降临时探出巢穴瞭望过什么。乡村的孩子们也回到屋子里，在煤油灯的火苗前
看着墙壁上的黑影。夜晚使世界变得更大了，以致人们回到了出发时的地方。

　　在村边的树林，夜晚的乐声按照自己的音律在风中上演。这是舞台上的又一幕。演奏者接替了白昼时的角
色，树叶依然在颤抖，猫头鹰用它的号角吹奏长长的低音，埋在地里的虫子们升到地面上，它们的窃窃私语汇
合起来，形成巨大的喧嚣在风中波动，它们有自己的广场，有自己休闲的乐园，蚂蚱停止了跳跃，蹲在草丛
里，蜘蛛开始在树根伸展的地面上散步。黑暗更深了，然而黑暗中包裹的事物并不孤独。

　　现在这一切都退到了岁月的阴影里。我看到的夜晚在城市的广场上，这是人的广场。在很远的一个时刻，
白色的雕塑以石头的耐久性期待着将来，喷泉底下横七竖八裸露的丑陋铁管在汽车扬起的灰尘中等待着，人们
只意识到节日的到来，根本意识不到月夜的到来，他们只将时光安置在钟表的指针和数字上，被后面细小的齿
轮所驱动……路灯亮了，四周的霓虹灯和彩色喷会的各种图案贴附在灯箱上，忽然一起叠加在建筑物的玻璃
上，比彩虹的上升更加辉煌，更加突然。我看到，人被压制在最暗的地方，就像石头压住了蟾蜍。

　　但是，不能排除人们的脸上有着发亮的部分，这是一种虚假的反光----不象萤火虫那样，本身就意味着一
种光源。我们的确不知道，自己事实上已经沉入黑暗里。是法拉第演示过的电，是富兰克林用风筝从天上捕捉
来的电，神秘地照亮了我们。我们仿佛能够看到什么，实际上根本看不到自己的面孔。

　　因为这种外在的光亮，我们更深地沉入到夜晚的底部，象坩埚里溶液下面的沉淀、渣滓。知道人群从广场
上散去，鸽子的睡眠在铁丝网后面变得老人一样安详，仁慈的时刻好像才真正到来。广场空旷起来，就像它本
来的样子----然而，寂静不会来到我们身边，就像黑夜与月光从来不在周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