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女人如烟 ----闲谈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人物

花想容

张爱玲是1943年崛起于上海的红作家。其小说集《传奇》、散文集《流言》大受欢迎。她的作品，用高超的艺术手腕描绘了中国中层阶级的生活和心灵。她不仅熟悉上海市民的生活形态和心理特征，而且有着深厚的、多方面的文化修养，是艺术地运用汉语的高手。因而最有资格把市民生活表现得多姿多彩。同时，她对女性的描写刻划得入木三分，把当时上海的中层阶级不同性描绘得各具色彩。她笔下的女人是纯粹的女人。她们或者为青春的躁动而沉沦，或者为岁月人情而异化，但无一例外地都是在向你演绎着女性地内在悲剧。她笔下关注的是女性一生命运的卑琐、劳碌，是她们的善良、隐忍，是她们的虚荣心、嫉妒心。只有一个纯粹的女性才会那么深刻地了解女人，体会女人。为女性的命运流干了眼泪后，再站出来细细述说：“可爱的女人实在可爱。”文如其人，张爱玲本人就如同她的文章一样敏感，一样的充满了灵性、韵和许多大大小小的传奇，张爱玲年幼时，父亲娶妾，母亲和姑姑离家出洋，姨奶奶恣意打人。等成长为少女时，父母离异，母亲再度赴欧。她这一生中，最喜爱的母亲却很少在她身边，她孤独地长大了，继而是继母的虐待……这样的生活环境，使本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张爱玲最擅长的却是小市民的苦与乐，并且写得那么“真”，那样让人心酸、落泪，使她笔下的女性让人扼腕叹息。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也以中层阶级女性为主体，然而却各具不同的性格。

　　《金锁记》是张爱玲出色的作品之一。文中用笔最多的当属曹七巧。原本小家碧玉的曹七巧嫁到官宦人家做残疾人的老婆，“她带着黄金的枷”在姜家过了三十年，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性格趋于变态。由于自己没有得到幸福，她也不让儿女得到幸福，甚至异常可怕地亲自动手去破坏他们的幸福。不仅蛮横地逼死儿子长白的媳妇，还要活活地拆散女儿长安和童世舫的婚姻。“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如此一个可怕的女人，在她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少女的骄傲和希望。“十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搀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其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然而，这个开麻油店的女儿高攀了官宦之家，嫁给了“是个残疾，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嫁他”的姜家二少爷做姨奶奶，后来，又由于“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爷。”而抬高了她的身份，做了正室。虽然做了正室，但姜家上下的人都由于她的出身而瞧不起她。在姜家，她的恋爱欲得不到满足。当她回想着早年当曹大姑娘时代，和肉店里的朝禄打情骂俏时，“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当年的肉腥味虽然教她皱眉，究竟是美妙的憧憬，充满了希望，而眼前的丈夫，却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肉体。甚至边经常带她出去胡闹的二爷姜季泽也未敢惹她。她的情欲得不到满足，只能一直压抑着，致使她一辈子都未得到过常人的幸福。一辈子的压抑，也导致了她心理上的变态。她渴望着那份欲望，然而命运却吝啬于她。她或许死心塌地地服侍病人，然而却难以抑制她对情欲的渴求，而且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她的情欲，并不仅是单纯的情，而且是带着黄金的情欲。“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琐，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分财产那日，“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满以为“这以后就不同了”，然而，她分到手的却远不如她原来所预算的，“孤儿寡母还是被欺负了”。金钱上她失败了，那么，爱情上呢？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月日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身不得，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样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为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姜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他也老了十年，然而人家究竟还是那个人啊！”

　　当季泽再找她时，她心中还是充满着希望和阳光，以为她和季泽之间还会有爱。然而事实却残酷地鞭醒她：她只不过是在哄她的钱！她的情欲彻底地被打得支离破碎了。“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然而，留恋的对象消失了，只有留恋往日的痛苦。她的痛苦到了极点，可是没完，只换了方向。从心头沉到心底，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越来越无名。忿懑变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地只想发泄，不择对象。她对女儿长安说：“……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混帐。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是不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并强硬裹了十三岁的长安的脚。当年纪不小的长安谈婚论嫁时，七巧妒忌女儿的幸福，用不堪的语言把她说得不成人，迫使长安意识到：“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的贼，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虽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最终，七巧就这样活生生地拆散了女儿的幸福。对儿子她也未放过：“她眯着眼望着儿子，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于是儿子的幸福，媳妇的幸福，在她眼里全变作恶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面前的红旗。歇斯底里变得比疯狂更可怕。她把他们断送了。这也不足为奇，殉体者不肯忘记把最亲近的人带进去的。

　　曹七巧这种极端的性格，无疑是当时刻画得最复杂、最深刻、最成功的妇女形象之一。

　　张爱玲的另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也是写寡妇的，但却大有不同。《金锁记》写曹七巧为钱而嫁，为钱守寡，为钱变态的一生，《沉香屑》就表面而看，似乎是写主人公葛薇龙由良沦“娼”的辛酸经历，但是当作者有意识的将葛薇龙与她的姑妈梁太太并置于一起，她们的构成就不仅仅是一种冲突关系，同时更重要的是一种互补的对照：如果说小说中的葛薇龙的故事是梁太太前半生的复制，那么，梁太太则在小说中为葛薇龙的后半生进行了预演，不同的手的不同经历拼盘于同一时空，共同完成对一个寡妇全部人生的演绎。

　　自古以来，中国的寡妇的命运是悲惨的，一生都被贞节牌坊所束缚压抑着。张爱玲小说中的寡妇却是自愿甘当寡妇。如嫁给残疾的姜家二爷的曹七巧，又如不惜以断绝与自己亲弟兄关系为代价，毅然嫁给香港巨富梁季腾的梁太太。她们甘当寡妇，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钱。后者更是用金钱不填补她心里的荒淫。

　　“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给了一个年逾耳顺人富人，专候他死”，当她终于做了寡妇之后，“她需要年轻的女子来引诱笼络男人，包括女仆睇睇甚至亲侄女葛薇龙。梁太太在薇龙身上大破悭囊，其目的也只是把她培养成一个新的交际花，只拿她作幌子。”“对于追求薇龙的人，梁太太挑剔得很……轻易不容他们接近她。一旦容许他们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谈交情，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梁太太用薇龙做诱饵来钓各式各样的男人，并用薇龙来稳住男人的心。为了能留住祝鸿才不惜设计让祝鸿才奸污了亲妹子曼桢。当薇龙失身于乔琪后，梁太太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尽办法，让葛薇龙成为乔琪和自己的摇钱树。在梁太太的眼中，“贞节”是根本不存在的。从老一辈的司徒协到晚一辈的乔琪甚至初出茅庐的卢照麟，皆尽入其中，正如她的丫头睇睇所说：“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也不放过。”这种性爱观念是畸形的，是殖民地半殖民地特殊文化的产物。

　　至于小说中的另一个主人公葛薇龙，虽然看起不她的结局不会做寡妇，但她的命运将可能比寡妇更惨，或许会是个弃妇。她精心策划和乞皮赖脸的选择实际上一开始就隐含着某种悲剧因素。她为求得能在香港完成学业所需的经济支助，罔顾姑妈的丑闻，愿意接受梁家下人的冷嘲热讽，愿意受到姑妈不客气的驱赶。对于梁家的情况她是清楚的，但她还是天真地认为“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就这样，她开始走出了错误的第一步。她能留有梁家，并在梁家混了两三个月就看出梁太太只拿她作幌子，这些可看出她还是挺精明的，也很清醒的，对世人有着深刻的洞察力。但可惜她的精明和清醒都建立在小事聪明大事糊涂的前提上。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主动到梁家无异于送羊入虎口，而且也没有想过一个为了钱连兄妹之情都甘愿割弃的人还会怜惜这姑侄之情吗？从头到尾，梁太太一直都没有把薇龙当作自己的侄女看，只是和丫头睇睇一样，是用来把她变为自己勾引男人的诱饵。当睇睇竟敢和梁太太争男人而遭驱赶后，葛薇龙正好成为填补。

　　薇龙的初衷是想读好书，但她一踏入梁家，就米定她只能成为交际花。“薇龙在这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二三个月，她得到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她进入了一个“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的小天地里。在这样的空间里，她对乔琪的态度是处于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中，就像“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给弄糊涂了。”她明知乔琪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拨卒的不成材”的浪荡少爷，但她却对爱认输了，并一厢情愿的认为“他还年轻，只要他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最后，竟失身于他。这畸形的爱情是她走向堕落的导火线，为了挣钱结婚，她开始认认真真地向梁太太学做交际花，结了婚之后，还住在梁太太家，“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给了梁太太和乔琪，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她并不知道乔琪对她的爱情，无非是为了一个钱字，因为她能挣钱养家。他准备过七八年后，到薇龙不能再挣钱时再提出离婚。她的前景，可能连梁太太也做不成，将会更悲惨。

　　无论是梁太太或者是葛薇龙，都没有半点的女性独立意识，相反，她们都甘心做妓女，在她们身上，精神的一切追求全部都落空。

　　与梁太太变态的爱又不同的是《心经》中许小寒的畸形恋父情爱。十二三岁，他们开始了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的父女之爱。小寒极深爱着父亲，并用这种爱，“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她享爱着这份爱，害怕长大，怕长大了就会和父亲生疏了。所以，这份畸恋既令她享受，却又折磨着她。她患得患失地利用龚海立刺探她父亲。明知是不正常的爱，却又固执地不愿放弃，也认为父亲同样地也不会放弃她。结果她父亲却舍弃了这段不正常的爱情而选择了和与她长得相象的段绫卿私奔。她绝望了，冲动地要和龚海立订婚，要找段老太太阻止他们私奔。一个可悲的少女的春梦！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另一篇杰作。白流苏没有曹七巧和梁太太等的极端心理。张爱玲只是用一种近乎玩世不恭的笔调来叙述了一个破落家庭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嘲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利的老留学生恋爱，正要陷入泥淖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

　　白流苏，原本也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小姐，然而却有着异于常人之处。在那个年代，她敢于离婚，这勇气，也不是一般大家闺秀能及的。原本回到娘家可相安无事，但由于家道的破落，离了婚的她就成了兄嫂奚落的焦点。

　　白公馆是新时代的一个背景，在那里，时间似乎还停留在历史里，那里依然是家长作主、几代同堂的大家族聚居，依然是家庭成员间财产的纷婚姻的变故，陈陈相因的生老病死。流苏就是从容不迫样一个近于凝固的家常时间中走出来，这是个要创造自己命运的女人，她的创造，可以说是要在白公馆的时间轨道中挣脱出来，开始她个人生命的时间。 这点启悟，从一个特殊的时刻开始——前夫的死。徐夫人来报丧，流苏面临一个选择，兄嫂挤一致挤兑她，要逼她回去守寡，流苏没法儿不迫切地为自己寻找归宿，这个家再也呆不下去了。白流苏要创造自己的生命，这是生命自己在这刻发出的呼喊，是生的本能的呼喊。

　　范柳原，本来并非是她真的要跟宝络抢的，“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从这可以看出流苏本是想向其他人证明她还有争夺的资本。面对家人的嘲讽，这是属于一种女人自卫性的掠夺，她做了，并且她做到了。但她不相信范原柳原对她是真心的，“她看得出他对女人说惯了谎。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流苏并非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离婚妇人，她有着理智、冷静的头脑分析着所发生的事。当徐太太邀请她去香港时，“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她用下赌注的心理“用她的前途下赌注”，如果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尽她胸中这一口恶气。”结果，她赌赢了。假如白流苏没有胆量来下这一注的话，那她将又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呢？或许她会嫁给一个比还有五个孩子的在海关做事的姓姜的男人。所以，她的性格也就决定了她后半后的命运。

　　在与范柳原的交往中，她想得到的是婚姻，是一纸婚契。因为她需要的是生存，假如没有婚姻而回到上海的话，她将被子视为“双料的淫恶”。所以，当她第一次回到上海后，即使沮丧，然而“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无论如何得忍些时”。终于，也被她等到了。在男人和女人的斗争中，她屈服了，失败了。然而这种屈服，“内在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痛苦的成份。”无论怎样，范原柳给她租了一幢房子。虽未成婚，但她也满足了，因为“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即使他留下她只身离港赴英。最后，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

　　白流苏就是这样一个用前途作赌注，用婚姻为下关辈子铺路，从旧派走向新派的中国女人。

　　不同于以上的或极端、或疯狂、或堕落的女性，张爱玲一改辛辣的讽刺，而用了细腻的平淡的笔调，描写了一个普通女子，就是她的长篇小说《十八春》中的女主角曼桢。曼桢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她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海小户人家的女儿：旧象牙色的肌肤，鹅蛋脸，永远深住一洼微笑的黑的眼。将来嫁了人也许会发胖。她的性情是温和的，但个性却是独立的，为了不愿家里成为姐夫的负担，她独自承担起家里大大小小的开支，宁愿做兼职来赚钱。她有着自己的主见，一心一意爱着世钧并为他们的将来作打算，这些，都体现了一个中国普通女人的质朴，非常的惹人喜爱。假如她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地嫁给了世钧，她的形象或许很容易被人忘记，因为中国有市面上许多这样的女人。柔弱的女人自然有着她坚强的一面。曼桢最让人感动的是在她生命中遇到了最残酷的事实——被亲姐出卖、被姐夫奸污之后那一份坚强与执着，直至最后的归于平淡。这样，曼桢的形象就给人留下了回味的余地。原来，平凡的女人是不普通的。

　　张爱玲小说多是以女人为中心人物，在她的笔下，展现了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形形色色的女性。正如她所说的“可爱的女人实在可爱”，“坏女人比最坏的男人还要坏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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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