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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披露大学生性心理畸变 非常日记引发非常大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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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6-15 15:3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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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吗?”“写的是不是你呀?”这些话成了最近兰州地区几所大学里学生见面的招呼语,招呼过后,同学们还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什么东西如此神秘?原来是一本名为《非常日记》的小说打印稿近期在甘肃兰州地区的高校里“疯狂流传”(某媒体语)。某大四的学生不顾考试压力挑灯夜读,同寝室的室友也跟着读到天明;某学院法律系上课的时候,全班同学分页传看此书。据估计,目前已有近3000人看了这部小说的打印稿,部分青年教师已经在课堂上讲解这本书的内容了。

  小说所揭示的当代大学生性心理健康问题,目前已成为社会各界的热点话题,甘肃各大媒体正围绕这一话题展开热烈讨论。

  《非常日记》是围绕当代大学生心理健康、特别是性心理健康问题而写的一部心理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林风”是一个从山乡考到“北方大学”的大学生,由于过早地失去母亲,加上家境贫困,导致他自卑、敏感、多疑的性格。他的这一性格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只有寄情于刻苦学习。“林风”后来虽然考上了研究生,但他心理已有了严重缺陷,特别是性心理扭曲。在小说主人公“林风”的日记中,记录着他考上大学以后,由于理想的破灭和面对大学校园里的形形色色的性诱惑,心理开始失衡并逐步走向扭曲的心路历程。“林风”从偷偷浏览黄色网页开始,发展到跟陌生女性要脚上穿的袜子,到夜深人静时溜进女生宿舍偷女生的内衣裤,并用这些内衣裤手淫,再到后来夜里躲在女生厕所里偷窥女生上厕所,一步一步陷入心理扭曲的泥淖而不能自拔,最后走上自杀道路。“林风”把一本披露自己真实内心的日记留给了“北方大学”研究心理学的留美博士“余伟”。

  小说作者徐兆寿是兰州某高校一位青年教师。他告诉记者,从上大学到留校工作他在大学里已呆了14年,对大学生心理问题特别是性心理问题,一直比较关注。近年来,他觉得有这种心理问题的学生越来越多,于是就决心写部小说,以引起社会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小说写成后,他本来只想“投石问路”,给身边的一些学生和青年教师观看,没想到却立即在兰州地区大学校园里秘密传开。

  很显然,小说涉及到了敏感话题。4月11日,某高校文学社组织了一次《非常日记》座谈会,作者徐兆寿和兰州地区各高校学生40余人参加了座谈会。与会大部分学生认为这部小说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某大学中文系一男生甚至认为小说的主人公林风活脱脱就是他自己。兰州某媒体记者王祯看完书稿后,整整两个晚上不能成眠,他说这部小说虽然涉及了敏感话题,但写得很理性,是一部难得的好小说。

  在某高校进行的一次有关该小说的小型调查中,在11份有效问卷中,称看过此稿的为8人,有7人表示有与小说中主人公一样的问题(占87.5%),有1人表示“完全相似”;有4人表示周围有这种问题的同学很多;有7人认为小说所描写的大学生生活背景真实贴切。绝大多数人认为“这部作品是目前写大学生生活的最好作品”。

  这一现象引起了新华社、中新社、中国青年报、甘肃各大媒体以及国内各大网站的关注,并先后报道此事。兰州一些媒体已经展开大学生心理健康特别是性心理健康的讨论。人们普遍认为,《非常日记》非常流行的背后是巨大的大学生性教育空白。


有关这本日记体小说的传说已经很多。人们纷纷猜测着这本日记里面的内容,刚开始说与八十年代在民间流行的手抄本《少女之心》的内容相同,后来就说是与《金瓶梅》类似,再后来说纯粹是一个同性恋患者的心理描写,总之,它的不能面世一直成为神秘的事情。经常有人来找余伟想亲眼目睹这本日记体小说的真面目,多家出版社也来找他,都被他拒绝了。还有人说它正在某个出版社出版,说封面上写着这是"中国第一本大学生性心理自传体小说"的字眼,甚至有人说世面上已经有盗版的书了,只是一面世就被查禁,销毁了。这倒是真的。有人的确给余伟拿来一本没有来得及销毁的《非常日记》,一看内容并不是真的《非常日记》。只有他知道这本日记体小说的内容和它的下落,以及作者悲惨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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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6-16 00:38: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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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6-16 02:58: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第一部描写大学生性心理变态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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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信息:

作者徐兆寿说,现在的新闻媒体上,不难看到诸如“大学生集体包宿一小姐”、“大学生夫妻部落”之类的报道,他的写作就是希望能够把这些问题揭示出来,让全社会都来重视、关注、思考这一现象。

  甘肃省心理卫生协会副理事长、西北师大心理学教授彭德华认为,小说反映的问题很现实,20岁左右的年轻人正是性心理、性道德的确立时期,而在长期的应试教育体制下,心理教育出现断层。学校应该对这个年龄阶段的学生进行相应的性教育,让他们知道性的幻想和性的冲动是很正常的现象。体现在“林风”身上的不正常心理,在当代大学生这一群体中不是个别现象。首先,应该承认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应该正视这个问题;其次,才是科学地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

  据悉,《非常日记》一书将由敦煌文艺出版社近期出版,该书责任编辑、敦煌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刘铁巍认为,以前反映校园生活的小说总以阳光感叫好,而这本书在题材的拓展和形式方面,都有新的突破。她说,眼下,性教育是个敏感话题,小说恰恰真实地揭示了这方面的问题。对大学生的性教育势在必行,捂着闷着不是办法,得拿到太阳底下来晒晒,否则就会“发霉”,产生霉变。他们希望通过编辑出版这部小说,引起更多的人来共同关注这个问题,让青年们健康成长。



《非常日记》




  笑茵告诉余伟一件奇怪的事。他们女研究生楼上最近连连发生失盗现象,女研究生的内衣内裤一旦晾在外面,就被人偷盗了。她的一件内衣也丢了。
  “真恶心!偷什么不好,偷人家那些东西!”笑茵摇着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这样认为。我在国外的时候……”
  “你能不能不说'我在国外的时候'这几个字,多别扭!”笑茵嗔道。这是他们正式接吻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七天。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一周以后,他们就在现实中见面了。互相都很满意。笑茵唯一对余伟不满的就是,他老是把"我在国外"当做开场白。刚开始时,以女孩子的虚荣心,她还是颇有些自豪感,后来宿舍里的女生说他像《围城》里的某个人物时,她就也觉得他有些愚了。
  余伟也不生气,继续说:
  “在国外,这种现象实际上很多,尤其在美国等一些工业文明很发达的国家。很多的意思并不单是说发生的事件比我们多,还有他们比我们重视这方面的研究与治疗。我也曾临床接触过好多例。起初,我也觉得这些人的行为很恶心,后来我就不这样认为了。他们是有病,有心理或者生理方面的疾病。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我就不信,他们连自己的行为也控制不了。我看,他们是缺乏起码的道德羞耻感,已经构成犯罪,应该将其绳之以法。”
  “太偏激了。你以为这些人不痛苦吗?你以为他们也想这样吗?他们也知道这样不合适,可是他们由不了自己。再说,这些人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就是因为道德的束缚,使他们有了心灵上的疾病,如窥阴癖,露阴癖--你还没听过露阴癖吧,就是专门在异性面前露出他的那东西。你大概没见过吧?”
  笑茵就笑,虽然没有回答余伟,但却想起了上初中天天挤公共车的时候。那时候,招手停啊什么的还没有,所有的人都挤公共车。班上有几个坏男生,一下课就在那里大声地说一些下流的事情。实际上有时候,他们是专门说给他们女同学听的。听他们说,他们经常在车上碰着一些男的,专门把那东西掏出来,在女人身上蹭。真恶心。她们好奇,可是既不敢看,又想知道是不是那样。最终还是没看到。上大学的时候,女生楼上住了一层男生。中间的楼层旁就是厕所,有很多男生在夏天的晚上,常常光着身子走来走去,若看见女生来了,还特意那样。有几个女生爱看。她们宿舍就有一个,一到晚上,她就讲一些男人的事情。说真的,她虽然觉得恶心,但听起来很过瘾。
  余伟认为不能敌视那些人,他们就是因为被周围人歧视、无视,因为他们内心的自卑,还因为他们不幸的家庭生活才这样的,这不仅仅是他们的错,要说错的话,就应该还有社会、家庭和教育。
  道理听起来是正确的,但笑茵还是气愤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这个道理就通了,可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这个道理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余伟为了说服笑茵,又说起一些他见过的变态狂的事情,说得笑茵越发害怕。她也想通了,不过,她不敢在宿舍里住了。
  晚上,笑茵的父母要见余伟。余伟请他们到欧亚中心去吃饭。笑茵的父亲是一个作家,那种老派的很严肃的作家。年轻时候写过不少政治诗,后来写小说,主要写他在插队时的经历,实际上是杂农村题材和城市题材为一体的那种小说。他总是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身负重任,虽然他也没有写出多么出名的作品,但他的这种精神还是令余伟感动。他在性格上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话很多,总想和人交流。交谈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表达他对社会和各种事件的看法。他很高兴,他读过余伟的很多东西,包括他的心理学博士论文。余伟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大学时读的是中文专业,发表过一些作品。在国外读博士时,他给国内的一些报刊投过很多稿,发表得更多了。不过,都是些感想式的文章,思想的内容远远大于艺术价值。
  吃饭的当儿,笑茵就把她们楼上发生的事当笑话告诉了父母。笑茵的母亲一听很害怕,担心笑茵会出什么事儿。她是一个公务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笑茵的父亲一听,则大骂社会风气的恶化。他认为那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但归根结底是社会造成的。他说:
  “我插队的时候,倒是常常听说过这样的事。那时候吧,是社会不好,而且做那些事的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人。我上大学时,就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这种事怎么能发生在大学里呢?大家都在拼命地读书、学习,谁都很珍惜大学里的时光,哪里像现在的大学生,整天想着谈恋爱,浪费大好青春。你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你呀,老觉得那时候好,现在社会环境不同了,你还是老脑筋。”笑茵的母亲嗔道。
他一听,更生气:
  “咱家邻居那个演话剧的老周,还得过梅花奖。他有一个九岁的女儿。有一天,他气愤地说,他在楼门口曾看见几个小孩子在摹仿着电视里的床上镜头,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孩子还不是咱们楼上的?他说,他现在就非常为自己的女儿担心,害怕出问题。可怎么能防得住呢?你总不能天天跟在她后面,也不可能禁止她跟社会接触。真是叫人担心哪!”
  余伟说:“在国外,人家就不一样,很早就给孩子进行性教育。不管是学校里有这样的教育内容,即使是家长也不怎么忌讳,所以他们对性有一种开放的认识,不神秘,不像我们现在这样,把这种现象视为禁区。人有一种心理,就是越是禁区越要闯。”
  余伟给他们讲他在国外目睹的种种现象,老作家大概早就不高兴了,委婉地打断他的话:
  “现在的年轻人,一说就是国外,仿佛国外的什么都是好的,我们的什么都是错的。”
  笑茵也白了一眼余伟。余伟感到很委曲,也很后悔,赶紧解释:“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这种事情在国外是很普通的事,只是在国内才刚刚被人注意。实际上,这种事情在国内也不是头一例。早在五年前,我还在国内读硕士时就在一家小报上看到过类似的报道,只是当时人们把它当作一种可笑的事,却没有来研究而已。”
  “研究是可以的,放纵就不行了。就说国外吧,从小就把这些事当成家常事说,孩子稍稍一大些,就有了性行为。你说这是好事吗?国外有多少人在研究这些东西,研究的结果怎么样呢?开放的越多,问题就越多。”老作家显然也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
  “但开放总比不开放好。”洋博士并不停止。
  “那不一定。什么事情都有个度。我们老祖宗讲的中庸之道就是这个道理。”
  “就是要讲这个度,所以要有人来研究。”
  气氛有些尴尬。两个女人感觉最不自在。第一次见面,就为各自的见解而争论,可见思想不是个好东西。但是男人似乎并不这样认为,非要在思想上战胜对手不可。
  他们争论了很久,任凭笑茵的母亲怎么调停,两人还是不能停下来。他们后来还争论了英国的离婚运动,美国女人发起的走出厨房运动,等等。女人大概不能理解男人为什么这样非要在思想上争个长短。菜没吃多少,话倒说了不少,脸早就红了。笑茵拼命地给余伟眼色,余伟并不理睬。两个女人生怕两个男人因为争论而产生矛盾,所以就嚷着要回家,这才结束了这次见面。
  回来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到北方大学一站时,余伟看了看笑茵,说:“到我那儿去吧!”
  笑茵不说话,犹豫了一下,气乎乎地下车了。下车就意味着和解。笑茵问他为什么非要在第一次见面时争论呢?以后有的是机会。余伟说,他就是忍不住,再说了,如果我在未来岳父面前不拿出些本事和骨气来,他肯定也看不上我,现在至少打了个平手。笑茵终于也笑了。她觉得这个书呆子还是挺可爱的。一高兴,她就住下了。晚上,他们终于抑制不住地疯狂地做爱了,一共三次。他问她为什么在第一次接吻时他要的时候她拒绝了。她说她实际上挺保守的。他说,他就喜欢保守一些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宿舍里的女生问笑茵昨晚上到哪里去了。她说回家了。她们就笑。她就问她们笑什么。她们问她,你说呢。她红了脸,争辩着说,她就是回家了嘛。有人就笑着说,昨晚上她母亲很晚的时候给宿舍里打电话,问她回来了没有。她的心一激,继续听她们说。她们说,她们告诉阿姨,笑茵没有回来。她想,完了,让母亲知道了。这是最让母亲伤心的事。她坐到了床上。她们仍然笑着,看她这样子,就又往下说了。后来阿姨又打来电话,她们就说,笑茵正楼底下从余伟呢,阿姨再没打过电话。她笑了,脸红得连自己都觉得过分。的确,她实际上是一个传统的女人。过去她始终认为自己很先锋。
  这一天,她们都很想念对方,但又都很满足,没有给对方打电话。
  夜深了,余伟照例上网。早在美国学习的时候,他就建立了自己的专业网站,有英文和中文两个版,来浏览这个网站的人很多。北方大学的校长刘子奇教授也是在网上认识余伟的,他和余伟有过深入的交流,给余伟发过三个电子邮件,盛请余伟来北方大学工作。1999年秋天,余伟怀着感动终于来到了这所国内重点大学。刘子奇很重视余伟的网站,给余伟划拨了专门的经费来运作它。余伟回国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网上度过的,只可惜这里的网络建设太慢,上网的速度又跟不上,来浏览他的网站的人非常少。今天,他终于看到有一些学生在他的网站上发表作品了。他还收到几个电子邮件。其中有两个邮件很有意思。一篇是写一个独生子女上大学时的尴尬处境。她什么也不会做,但什么也不愿意居人之后。父母就住在本市,每天都要打电话,每周都要来一趟学校,给她买好用的东西,就连她用的牙刷也是她父母买的。她做的事,就是学习和花钱玩。她在进校的时候,高考成绩是全班最高的,可是一上大学她就厌恶学习了。一年以后,她成了全班倒数第三。她的心理彻底崩溃了,高傲与自卑,自恋与自弃,使她对未来充满了不信任。她不愿意在宿舍里住,也不想和父母一起住,于是就租了学校附近农民的房子住。她几乎和同学不来往,也开始厌恶父母对她的娇惯。后来,她和一群社会上的流氓混熟了,最后居然吸了毒。现在她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也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她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文章寄给余伟,希望他能帮助她,但她只给余伟留了个网名:独生子女。另一篇还是一个独生子女上大学失恋时的求救信。她说,她的男朋友在暑假回来把她抛弃了,和另一个女孩子谈上了。她本来就受不了,更何况那个女孩子比起她来简直太丑了。她说她自杀了一次,被救活了,可是她的男朋友并没有就此收心。她现在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希望余伟给她一点援助,最好把她的男朋友给"收"回来。她也没有留下真名,仍然只是个网名:情有独钟。
  余伟苦笑不得,自言自语道:“独生子女,情有独钟……”他给独生子女和情有独钟各回了个短信,算是暂时的安慰与答复。
  发了电子邮件后,他在电脑上郑重地写下一个文章的题目:《警惕:独生子女上大学的种种困境》。
  突然,电话响了。是笑茵打来的。她急急忙忙地说:
  “余伟,我非常害怕。”
  “怎么啦?”
  “刚才我上厕所时把门没有关,进来的时候也没有在意什么。结果我刚睡下不久,就发现有人在宿舍里找东西。我以为是我们宿舍的谁,问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又问了一声,只见那个人从门里跑出去了。吓死我们啦!你快来吧!”
  余伟赶紧出门,打车到了她们学校。
  笑茵宿舍的人都起床了。旁边宿舍里的女同学也围在她们宿舍里,见余伟来了才散去。余伟问她们丢了什么,笑茵说是她的化妆品和内裤丢了,别的什么都没丢,甚至连放在桌上的钱包都没动。她连连骂那个贼太恶心,偷什么不行,偏偏偷内裤。看来小偷不是来偷钱的,而是专门来偷她们的内衣和日用品的,而且目标是笑茵。
  笑茵吓得再也不敢睡觉了。余伟问她看到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吗?她说个子不高。等她那么一喊,那人就飞快地跑了。等她们跑出来时,楼道里已经没有人了。她们就在楼道里喊,别的宿舍的人都出来了。看楼门的睡着了。一楼卫生间的窗户开着。
  一个女生--大概已经有三十多岁了,听说她是从南方考来的,有一个孩子,和丈夫一直两地分居,她考研就是希望能改变命运,将来能和丈夫在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大学工作--她说,最近几天,她老是看见一个矮个子男子在楼道里转着,大概二十多岁,脸很瘦,眼睛很瘆人,像是那种白天不怎么活动,专门在晚上行动的人。她说得那些女生都格外害怕。
  五点钟时,他们都累了,觉得这真是件没意思的事,便和衣躺着睡了。笑茵要余伟和她挤在她的床上,余伟不好意思,还是回去了。第二天中午,余伟去找笑茵。屋子里围着很多女生,都大骂那个小偷,有人认为这就跟强奸了人一样罪大恶极。余伟一想到笑茵的内衣,气也不打一处来。她们决定给学校武保处报案。
  武保处的人来问了一下情况,也觉得可笑。不过他们说最近在好几个学校都发生过这样的事,但在每个学校只发生一次,而且作案时间都是星期六晚上。他们说,以后星期六晚上他们会采取行动的。
  武保处的人走后,她们倒兴奋起来,因为她们觉得这是典型的性骚扰。她们中有很多人都有过这样那样的经历。有两个同学的内衣被偷过。有三个同学曾经遇到过相同的尴尬事件:有男学生把她挡在路上,说是自己乡下的妹妹到学校里来看她,没有袜子,要她们把袜子借给穿一下。她们觉得又气又可笑,最后竟把袜子“借”给了那个男生。笑茵说她已经遇到了两次。
  余伟笑着问她们:
  “你们在给他们脱袜子时,实际上心里很高兴,是不是?”
  她们互相看着,大笑起来。他又问:
  “你们觉得不光是可笑,还有一种自豪感?”
  她们又互相看着,笑。他问她们:
  “你们当时心里是不是还有一种恐惧感,生怕他有其它的不良行为?”
  笑。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病人--在我们心理学界,把这种人称为病人,不把他当犯人--他在接受我的治疗时,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他说每当他要到了他喜欢的女性的内衣和袜子什么的,他就一晚上都兴奋,他闻着她们的味道,满足了。我问他怕不怕被抓起来送进监狱,他说很怕。大部分病人是没有勇气来治疗的,他们也把这个当作是一种犯罪,至少当作是一种道德沦丧的行为来对待,只有意识到自己是得病了,或者是在家人和朋友的劝导下才来治病的,但这样的人还是很少。社会对这种行为的认识有两种,一种认为是道德沦丧或犯罪,另一种认为是心理有病了。可是在我们国家,心理学的发展很慢,这些事情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尤其正在进行法制建设,很少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心理疾病。说真的,我很同情那个小偷。他并不想伤害谁,他很可能也只是爱着而已。”
  这时候有人开玩笑地说:
  “那他就成了你的同情兄。”




  星期天晚上,余伟失眠了。
  林风的小说在旁边,这几天一直无暇来看,现在睡不着,正好拿来消遣。一看题目是《非常日记》,觉得有点意思,便打开来看。没想到,他竟打开了一个让他惊异万状的心理世界。虽然作者的文笔不怎么样,但正如他的诗和他本人一样没有多少修饰,也没有多少伪装,而且他所描述的事情是那样逼真,那样细腻,使他的这本日记体小说表现出独特的风格。小说的前面附着一封信,是写给余伟的。

  余老师:
  您好!
  您大概想不到我会给您写信吧,我是一个不会言语的人,尤其见了您以后,我就更不知道跟您说些什么,可是,我知道您能理解我。我在北方大学的六年来,从没有听过像您那样精彩而又独特的报告。您可能不知道,整个北方大学的学生是怎么评价您的吧?他们说您是他们的精神导师。是您的报告,打开了他们从未启开的内心世界;是您对我们青年的理解,使我们对自己的心理和道德,特别是性心理有了一个正确的理解。在这些人中间,我是最幸福的一个,因为只有我和您有单独的交往。如果没有您,我那些文学作品就是垃圾;如果没有您,我对人生就会绝望,甚至走上歧途。总之,是您,给了一个新的我。
  我来看您的时候,要下很大的决心。我不善于和人交往,可是您从没有嫌弃过我。我每天都想见到你,如果见不到你,我的心理就感到空空的,所以我每天都要到你那儿去,但我不能天天打扰你,所以我每天都要在你楼下徘徊一阵,这样我的心理就实在多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
  余老师,这本小说是我刚上大学时就开始写的,已经改了好多遍,前几天,我又重新修改了一次,不过每次只是结构上的一些调整,我不愿意改变它的原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小说,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写作。我从没有打算将它发表,而且我想不可能发表。我也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看,人们看了后一定会嘲笑我。但我愿意让您看,您是我现在最信任的老师和朋友。是的,余老师,在我的心中,您是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冒昧和无礼!
  另外,余老师,除了您之外,我不希望有别人看到它。这是上部,下部我还没写完,等写完后拿来请你再批评。
  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您的学生:林风
  1999年10月20日

  林风的信使余伟既高兴又心情沉重。余伟从没有想过他会在林风的心中有那样高的地位,也没有想过他会在学生中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他们一共见过五次。第一次是在余伟回国到这里执教做的首场报告后,当时有一大群学生围着他,那个学生一直在后面看着他,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第二次是在一周后,还是他做报告以后,还是许多学生围着他,还是他一直站在其他学生的后面,一句话也没说上。第三次的经历与上两次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这次是余伟过意不去了,主动问了他。他红着脸,脸很消瘦。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得还有些口齿。他说他想找余伟单独聊聊,余伟便给了他电话和住址。第四次是林风拿着他写的部分诗稿来找余伟。余伟把一部分诗稿推荐给了晚报副刊,后来发表了几首。第五次便是林风拿来了他的小说。临走的时候,林风特意对余伟说,不要把他的稿件给别人看。他答应了。
  林风的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1994年的秋天,也就是我18岁的时候,终于踏进了北方大学的大门。父亲希望我将来做一个大官,而我的母亲生前对我的唯一希望是能吃一口国家饭,不要受苦就行了,但我的理想是做一个作家。没想到所有的理想都在一一破灭,我被情欲俘虏并痛苦地折磨着。有时候,我想去自杀,以结束这毫无意义且让人生厌的人生,可我一想到亲人会痛苦,就勉强地活着。但活着,就得思想,就得经受情欲无穷尽的鞭笞。
  1994年9月10日晚,中文系在学生食堂举办了迎新暨庆祝教师节晚会。系上要求我们都去参加,我个子小,坐在第一排。我本来对音乐和舞蹈什么的不感兴趣,但又不能走,就勉强地看着。到了中场的时候,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出来跳芭蕾舞。我是第一次亲眼看芭蕾舞。只见她穿着白色的透明的舞衣,立着脚尖出场了。她的笑容是那样灿烂。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她。我离她最近,几乎能闻着她身上发出的芳香。我直直地看着她的大腿和微微露着的短裤、圆润的翘臀,直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生怕别人听着,就赶紧屏住呼吸,又不敢看周围,好像别人都在看我似的。我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后来,我仿佛昏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觉得眼前的她在给观众敬礼,就赶紧应和着别人鼓掌。这时,我看了看周围,才发现根本没有人看我。一擦脸,脸上全是汗。
  那天晚上,我做梦一直在看她跳舞,后来,我竟然抱着她和她做爱。我吓了醒来,直觉得床上湿漉漉的。看了看别人,都睡得很死,才安下心来。可是,我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我想起以前做梦还和别的女人做爱,有好几次甚至和我最亲近的姨姨……她是从小把我抱大的。在我十六岁时,母亲去世了,她就常常来给我做饭。考大学的那阵子,她几乎每天都来看我。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犯了罪。甚至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做梦,明明看着我抱着的人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可是转眼竟变成了我母亲。我在梦中吓了醒来,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越是不愿意做这样的梦,可是这样的梦越多。有那么几天,我甚至害怕睡着,怕一睡着就会犯罪。好在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但姨姨却莫名地出现了。我看过弗洛伊德的书,说这是恋母情节。按他的说法,很多男人都曾做过这样的梦?我不信。我认为这是一种罪恶。
  第二天,我羞得不敢和同学一起走,只好单独低着头快快地走,生怕别人看出我的心思。第三天时,我才把那个高年级的女生忘了。因为我知道,我和那么美丽的女子是天生的两种人。她肯定看不起我这样的人。
  有一天下午,我找了一个没有上课的教室准备写一些什么。里面坐着一些学生,每个人的旁边都空着,都似乎不愿意别人来打扰他。我看到最后面有一个座位空着,就去坐了下来。刚坐下,一转头,就看见那个跳芭蕾的女生坐在离我不远处。我的心一跳。天气热得很,大家都穿得少。只见她穿着牛仔短裙,坐在座位上时,两条修长的腿就几乎全露了出来。我坐在那儿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总是忍不住地要看她和她的腿。她好像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便转过头来本能地朝我看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去,但我已经被她发觉了,而且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种对我不屑的神情。
  那几天的夜里,我总是能梦见她,但看见的却是她那种高傲的神情。
  使我痛苦的是,我总是不能忘记她,尤其是那夜的梦。每当没课的时候,我总是在文科楼的空教室里晃荡着,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我希望能看到她。我还有意识地在下课时到楼道里转着,晃游着,希望能碰见她。
  她叫林眠,和我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可是我觉得她的名字是那样高贵,那样富有诗意。她只比我高一级。


  9月20日 晴

  学校西侧是一片杨林,仲秋时节,杨树的叶子已经有一些衰败。夕阳西下,杨树林一半辉煌,一半萧瑟。我喜欢这种富有诗意的情景。我从小就喜欢秋天,喜欢看秋风中摇摆着的秋草和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最近,我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坐着。手里的书常常打开着,可是一页都没翻过。一到这里,我好像着了魔似的兴奋或忧伤,思想和情感都很活跃。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言语也很少,父亲不大喜欢我。后来我在学校里成绩一直是第一,老师对我很看重,父亲才觉得我有另一面值得他骄傲和关注。但我在学校里仍然少言寡语,喜欢独处。家里很穷,母亲总是有病,父亲的脾气又很大,动不动就要打我们兄弟两个。我穿的衣服是同学中最破的,女生好像总也看不起我。小学时,同桌是校长的女儿。她总是很霸道,把大半个座位都占去,我一旦跟她争时,她就骂我穷鬼。我受不了,但也无可奈何。从此,我再也不跟女生坐一个桌子。从小学到高中,我很少跟女生说话。上初中时,班上有个女生长得非常好看,像画上的人一样。可能全班的男生都在暗地里喜欢着她,我也不例外。她跟有些男生说话,跟有些男生却从不说话。一次我和她在一起打扫卫生,我紧张极了,很想和她说几句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卫生打扫完了,她冲我笑笑,算是我们告别了。我也冲她笑笑,竟然满足得晚饭吃了两大碗饭。上高中时,我在县城里读书,城里的姑娘长得都好看,可是她们的眼睛都很高。我知道她们一定看不起我,但我也看不起她们。她们有的学习很差,有的跟着一些坏男生胡混着,将来一定会做婊子。这种女人是该骂的。
  在这个世界上,跟我最亲近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我姨姨。她们是唯一看得起我并深爱着我的女人。姨姨比我大十岁,在我们家乡的女人中间是最美的。我是她一直抱着长大的,她喜欢拉着我的手到处转亲戚。我为她骄傲,她也以我为骄傲。她说我一定能上一个好的大学。记得前几年我母亲病重的时候,姨姨就常常在我们家。春节的时候,家里人多,我、母亲和她就睡在一起。大概她在我小时候把我搂着睡惯了的缘故,总是在睡熟时把一条胳膊搭在我的身上,有时候还贴着我。我已经长大了,身体里的冲动是那么强烈。我睡不着,有时候突然从脑子里出现她赤身的样子,我吓得赶紧睁开眼睛驱走这心中的恶魔。可是,睡着睡着,就又冒出这种情景来,于是,我直好睁着眼睛,或者远远地离开她,缩在角落里睡去。她累了一天,晚上睡得很香,所以从没有觉察。母亲不在了,我也到县城去读书,姨姨就很少再到我家去。父亲一个人不但要到地里干活,还要给弟弟做饭。
  离开家乡已经一个月了,我越来越想念她们。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想不想我?


  9月24日 晴


  今天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买了本海子的诗集。这个被誉为“天才诗人”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海子心里的苦难和我的一样。我非常喜欢他的诗,但又不敢看他的诗。
  黄昏时,我拿着他的诗集来到杨树林中。杨树林正值半林瑟瑟半林红,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候。如果世间真的有神的话,我觉得这时候就是他们出现的时候。因为在这时候,我们人类的心里总是有一丝绝望的心理;因为在这时候,我们总是要独自面对自己;因为在这时候,我们总是忍不住地会遥望天空,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强烈的祈求的愿望。我静静地读着这个已经自杀的诗人的短诗,仿佛看见他并没有死,他借着我的心思想,借着我的眼睛在寻找生活的启明星。
  而我,总是借着他的诗歌寻找着痛苦。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没有在农村里生活过的人,没有在麦地里被太阳炙烤,没有在麦地里产生过幻想和绝望的人,是无法理解海子的痛苦的。城市里生活着的人们是无法理解的。只有我能理解。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干农活,太阳最毒的时候,我们都受不了,母亲就对我们说:“要好好学习,不然的话,就要这样受一辈子罪。”


  9月30日 阴

  公寓宿舍里的八个同学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大体分成了两派。四个来自城市的为一派,四个来自农村的为一派。在这两派中,又依性格和爱好分出若干派。马飞的家在本市,典型的独生子女,纨绔子弟,父亲是一个高干。他的床上总是与众不同。刚开始挂的是把日本进口的木吉它,半个月后便换成了电吉它。与电吉它同时进入宿舍是,还有他的传呼机。他人倒是很大方,但他一般都与同宿舍的人不怎么来往。他的朋友都是些社会上的,据说是搞艺术的,一个个长发飘飘,不男不女,高傲自大。据说他高中时就谈了不少女朋友,在进入大学不到一个月时间里,他又认识了很多女孩子。女人都是贱货,都喜欢虚荣的东西。所以马飞自成一派,就算是新贵吧。城市籍的有两个性格相似,都爱踢足球,双双出入,情投意合,恩爱倍至。这是一派,就叫中产阶级。一个爱穿蓝色调的衣服,我就叫他蓝调;另一个总是爱穿西装,衬衣都是清一色的白,我叫他白领。城市籍的剩下的一个,性格很乖僻。他的家庭不怎么有背景,父母都是工人。生下他的时候,由于工作上的困境,父母把他放在青海老家生活了两年,后来又把他放在上海外婆家生活了五年,直到上小学时,他才见到自己的父母。他对父母一直有一种仇恨感,性格也很孤僻。他不怎么说话,每天上课回来后就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有时候一直听其他同学说话而他从不插进一句话,有时候一个为抱着头想自己的心事。他自成一派,就算是无产者吧。农村籍的学生又分成三派。程一涛来自湖南,个头高,见人就笑,诗写得好,学习也好,先是当了班长,后又入了系学生会,整天日理万机,很少能见着他的人。他说他的父亲是一个乡长,后来当包工头子,在当地建筑业很有些名气。他算是暴发户。他是一派,我叫他激进派。我也自成一派,域外派。还有两个,一个来自四川,一个来自甘肃,两人没什么爱好,既不踢足球,也不喜欢艺术,更无雄心大志,除了上课外,无所事事,于是到处认老乡,我叫他们逍遥派。瘦的叫瘦长老,胖的叫胖长老。从穿着打扮和消费能力看,他们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八个人刚来的时候,除了城市籍的四个说普通话外,我们农村籍的操着四种方言,这也是很有意思的。除了我和那个同样喜欢沉默的舍友外,他们总是能够排除异己之心,在中午和晚自习后乐上一阵。马飞和程一涛在的时候,主角就是他们俩。而我,永远都是一个看客,一个多余的人。


  10月20日 晴


  秋意渐尽,梧桐的硕大的叶子几乎覆盖了道路。夕阳西下时,我总是夹着一本诗集和一本英语书在校园里闲散地漫步。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候!可是我眼睛里总是满含泪珠。
  因为我的大学梦在这时候几近破灭。上课的时候,教师们总是心不在焉,都想着“孔雀东南飞”,很少有愿意呆下来安安静静地做学问和教书的。他们在课堂上大骂国家的政策和与他们观点相左的人,有的人甚至从中央骂到地方再骂到系里,真正与课堂相关的内容却讲得很少。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都在学英语,因为都要过国家四级,否则就毕不了业。专业课和个人爱好就都顾不上了。上大学仿佛只为了一件事:学外语。幸好我在高中时的外语一直很好,虽然口语不怎么样,但应试能力很强。我的英语成绩是我们班高考成绩中最高的。
  在未踏进这扇门以前,我梦想中的大学是一座天堂:没有仇恨,没有隔膜,只有爱,只有欢笑。
  可是它并不存在。存在是一所世俗中的文化的角落,与它之外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分别。


  11月25日 阴


  最近,学校里来了一个气功大师。贴了很多海报,说要在学校礼堂举行报告会,还说可以治病。这个大师的名字最近连续在报端出现,有些教师在课堂上也常常提起。现在,他突然来到了我们身边。这很可能本身就是个奇迹。人家的议论更使他富有传奇色彩。
  一张门票要十元钱。这么贵!
  出于好奇,我亏了血本也要去看看。礼堂里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来治病的,和要看个究竟的。大师大概有四十多岁,他说他发功的时候要我们都集中精神,说是有病的人就会出现一些异常现象,看上去像精神错乱。果然,在他发功的时候,有些人就出现了情况。甚至有一个人在地上打滚。
  最后,他告诉我们,我们学校的一位教师已经获得他的真传,也是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以后可以由他带我们学习。那位教师站起了身,大概也已经有了四十岁吧。
  出门的时候,我们报了名,我说我没有钱,但还是想学。那位教师爽快地答应了我。


  11月26日 晴


  今天早上一大早,我们就跟着那位教师出来练习气功。他姓边。边老师说我有慧根。我听了后非常高兴。
  晚上的时候,我们还要跟着他练习。


  12月4日 多云转晴


  一个多星期后,边老师问我:
  “我发功的时候,你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没有?”
  “有。”是真的好像有。
  “你现在看手指头,是不是一样长了?”
  “是啊。”我非常好奇。
  边老师告诉我们,我们已经渐渐地在脱离常人的世界,正在进入超凡脱俗的世界。练功的有教师,也有学生。在那些教师里面,有好多都是博士和副教授。我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和我一样,在生活中常常沉默寡言,很孤独,与现世生活格格不入的人。我们这些不被世人关注的人,现在终于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在一起谈感受,谈过去的经历。边老师告诉我们,世界上是有神的。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生活似乎就一样了。我们都在生活中有过奇遇,都对世界充满着怀疑。现在,这些奇遇加到一起,似乎已经证明了世界上果然有神。
  边老师给我们推荐了很多佛学方面的书和道教文学的经典。我们天天读着这些书,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常人。边老师说,世纪末人类有一次大浩劫,说是神们已经看不惯我们这个私欲丛生、罪孽深重的人类了,要让一场大洪水或者一场大火把人类消灭,然后重新塑造一个新的人类。他说,只要我们好好修炼,就会躲过这场灾难而幸存下来。


  12月8日 多云


  教文艺学的教师是一个穆斯林,他也不大赞同唯物世界观,对进化论也全盘否定。但他从来没说这世上有没有神,他只是从哲学的角度要证明一件事:精神统治物质,使精神与物质协调一致,人类才会幸福。
  他给我们又推荐了很多哲学方面的著作。因为练习气功的原因,我又借来许多宗教和哲学方面的著作,试图从哲学方面来证明一件事:人生是有意义的。


  12月20日 晴


  宿舍里的同学都知道我在练气功,就问我:
  “真的有那么神吗?”
  我让他们看我的手指头,他们摇着头,说是没有什么变化。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怀疑练习了近一个月的功夫。


  12月26日 晴


  要考外语了,我没有再去练习气功。但我的心里从此有了更大的疑惑。这世上真的有神吗?人真的有灵魂吗?


  1995年1月10日 晴


  我再也没有去找过边老师,他让人来找我,我也没去。我想,如果世纪末真是世界末日,就让它来得更快些吧!我不再相信边老师了。我想,即使我们几个人活下来,周围只有我们这些性格上有些怪异的男人,而没有像林眠那样一些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学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来了。该回家看看了。
  ……


  读着读着,余伟竟然忘记了这是本小说,而不自觉地把它当成林风的日记。在这种记述中,余伟终于明白了林风为什么要找他,为什么那样对他信任的原因。后面的日记有些拖沓,主要记述了他和班上其他几个女生的交往和他的单相思。有一个女生是他们的班花,家庭出身也很有些贵气,当然有着免不了的高傲和空洞。他喜欢偷看人家,总是在上课时坐在人家的后面,闻着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味,他喜欢看她的头发,后来她把头发剪短了,露出白晰的脖颈来。脖颈上有颗黑痣,他为那颗黑痣写了一首小诗,赞美它是皓洁明月中的桂树。她叫韦小钰。她常常转过头来,用那种调皮的神情看着他,要看他的笔记。他不敢让看,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记笔记,上面是写着玩的诗。他不让看,她就抢过去看,一看是诗,就大声地念出来。不论什么诗,只要用这种调侃的语气读出来,都是难听的。他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一看,不敢念了,赶紧把笔记本还给他。幸好她没有看到那首写给她的诗,要是看到了,他该怎么办呢?从那以后,她虽然常常调皮地和他开玩笑,他也不像原来那样矜持了,能笑着和她说话了。他和她的这种简单的交往,使他能大胆地和女生来往了。
  韦小钰是班上女生中打扮最时尚的,林风记得她在报名时的打扮:上身穿着一件很短的小衬衫,下身则是长长的彩色的裙子,看上去很修长。有一天,她穿着这身衣服来上课,正好坐在他前面。古典文学老师是湖南人,一口的方言,全班同学没有几个能听懂的,好几个同学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也爬在桌子上睡去。因为上衣非常短,在她爬下去的时候,就露出了腰。他看见了那白晰的皮肤。在她弯下去的侧面,腰间的皮肤打着折皱。那折皱显示着暗淡的阴影,那阴影透出无比的温柔和神秘。他是第一次如此亲近地看见女人的腰,连她身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身子直直地坐着,不敢动。他感觉到很多人都在看他。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老师,用余光和直觉发现,有很多男生都把目光注意在韦小钰露出的腰间。他在很多地方重复描写了韦小钰露出的小腹、小腿、大腿、脊背,动情地赞美过它们。在林风的笔下,韦小钰成了女性时尚的一面镜子。
  另一个女生叫陈梅,高中时和他是同学,也是从农村考来的。长得很壮实,两个腮帮子红扑扑的,穿着也不入时,他不大喜欢,他觉得她和那些农村的妇女没有什么气质上的差别,尤其是那两个红二团。但因为是同学,所以常常免不了交往。有一天,陈梅来找他一起去上自习,他就去了。他们坐在一起看着各自的书,可是,陈梅总是要问他一些问题。第二天,她又来找他一起上自习,他又去了,她仍然不好好上自习,还是要和他交流一些问题。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问题。第三天陈梅来找他的时候,他拒绝了。他说他有事儿,要去看一个同学。夏天到了。韦小钰穿着鲜艳的短裙,像团热情的火焰。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陈梅则穿着长裤,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她有时还来找他一起上自习,有一天他问她为什么不穿裙子,她不说话了。过了几天,她突然穿了条素素的长裙,晚上又来找他一起上自习。他看着有点不自在。大概他从来没见过她穿裙子的样子,也因为她第一次穿裙子,她自己也不自在。她的胳膊非常结实,与韦小钰的白细的长臂形成强烈的对比。韦小钰纤弱的长臂使他常常生出一种怜爱和温柔的感情,他觉得女人就应该这样,让人去怜爱。那天晚上,陈梅要他陪她到那片杨林中去。现在的杨林,正是大学生恋爱的最佳场所。一对对情人互相拥抱着,接吻着。有一天晚一些时候,他看到一对情人在那里抱得紧紧地,女的坐在一棵树丫杈上,裙子盖在男的腿上。他听同宿舍的同学说那是在做爱。他不相信。同宿舍的同学就给他说为什么。现在虽然他没看清楚,但他相信了。从那以后,他到杨树林的次数少了。他觉得这里被玷污了。陈梅和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在树木里拥抱的情人。突然,她把他的手抓住了。他吓得赶紧把手抽了回来。他意识到她爱上了他。可他没有一点点兴奋,倒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委曲。他想起了林眠,想起了韦小钰。他想,他爱着的人应该是那样一种女人,但他一想到这一点,就又陷入痛苦之中,因为他深知那样的女人是不会爱上他这样的人。他是一个不实际的人,从小就爱幻想,爱做梦。这是他痛苦的根源。
  在他的小说中,还出现了几个女性,都不是主要角色,但他记述了他对这几个女性身体的迷恋。在这些记述中,他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在忏悔。这些大篇幅的描写中,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和一个卖西瓜的妇女的交往。
  那是在第二年的暑假期间发生的事。


  7月20日 晴

  放假的时候,我写了一份申请,终于获准在学校看护草坪。这份工作既轻松,又可获得300元的补助。我马上写信告诉父亲,说是学校不让我回去,还告诉他补助金的事。这笔补助对我和父亲而言,是了不起的。因为弟弟还在上学,父亲不能外出打工,种地又不能赚钱,我们的学费一直是个问题。我特别怕在这时候回去割麦子。我脸上的铁锈就是小时候在地里干活被太阳烤的,我常常为此而苦恼。上大学的这一年,脸白了一些,但两鬓间的黑锈还有一层。我始终觉得,这是我羞耻。它标志着我的贫困出身和下层地位,暗示了我阴暗的内心。
  程一涛也没回家。他跟我不是太一样,他主要是在晚上要替中文系团委书记值班。他的打算比我们宿舍的任何人都要长远而实际,也远比我们有主见和勇气。
  看护草坪是非常简单的工作,我一边看书,一边四处转着。学校里还为我们发了太阳帽。从每天早晨8点钟开始,到晚上9点钟,我一直得守在草坪旁边。暑假期间,大学生们走了,可是几千名成人学生和一些自费生又来到了这里。他们不像普通大学生一样好管理,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管理。成人学生还好一些,大多是些有社会阅历的,不闹事,可是那些自费生就难管了。他们本来在假期是没有课的,但因为他们有一门全国统考课集体不及格,便在这里补课,因为开学后不久就会考试的。每天晚饭后,成人学生踏着拖鞋就在这里转着,有一些就躺在草坪上休息。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成人学生劝说着离开。这些人走了,谈恋爱的自费生又成双成对地来了。他们一般都是好几对一起来,提着啤酒瓶子,像社会上的地痞流氓,骂着粗话,目中无人地走进了草地。这时候,一般都到了晚上9点以后,也是我们下班的时候。说真的,我也不敢去赶他们走。在学校里,每周都会发生血腥事件,大都是自费生们喝醉后发生的。他们发泄着对社会的不满,发泄着对自己的仇恨。实际上,他们都很聪明,只是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成绩而已。但他们对社会的认识却是我们这些普通大学生远远不及的,他们应付社会的能力也是我们无比相比的。他们虽然在上学,但社会关系非常复杂。我们一般都远远地躲着他们。有一天晚上一点钟左右,我和一个同学热得睡不着,就到校园里转悠着,不觉间又来到草坪旁。草坪上好像还有两个人。这是很正常的。我们就在旁边坐下来,突然我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呻吟,发现是那两个中的一个。我们慢慢地往前走了一些,才看清他们。天哪,两个人正赤着身子在草坪上做爱,嘴里还说着下流的语言。我们呆呆地看着,浑身的血直往上涌。同来的同学骂了声“他妈的,畜生”后,我也骂了声。我们都很愤怒。可是我们又都想看个究竟。同来的同学往前又走了一些,我也跟着往前走,没防住发出了响声。我倒反而吓得往回缩,他也赶紧跟着我走,仿佛是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的声音显然惊动了草坪上做爱的男女。没想到他们却大声地笑了起来。我们越发地感到吃惊。
  回去后跟一起看草坪的其他两位同学说了,他们不信,起身要去看。我们俩也是好奇心仍有,便带着他们一起去。这回人多,我们不怕。有一个同学说如果这次去还在干,就把衣服抢回来,看他们怎么办。我们到了草坪上时,发现那对男女已经拥在一起睡下了。有个同学大声地喊着要他们起来,两个人一看我们人多,才穿上衣服走了。
  这件事对我们的震动很大。那天晚上我们再也睡不着觉了。起初,我们一致大骂这种有伤风化的行为,可是骂着骂着就有一个同学说,人家做爱与我们何干?大家倒愣住了。是啊,与我们何干?妨碍了我们的什么?压坏了草坪?损害了一种社会道德?有一个同学笑着说,还不是吃不了葡萄嫌葡萄酸,是我们没有这个本事和勇气,是我们没有女人可干。大概说中了每个人的心思。后来,有人说,我们四个人要一人讲一个黄色笑话。
  笑话讲完后,一个同学很认真地说:
  “你说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什么爱情啊,婚姻啊,不都是为了一个欲望嘛。”
  有人反驳他:“爱情不一定有性欲的结果。”
  “行了吧,你还柏拉图呢?现在谁谈恋爱还不想做爱?除了你,傻冒!”
  “这就是人与动物不一样的地方。谁像你,整个一个动物!”
  “动物怎么了?人老骂人家动物,说‘你个畜生’什么的,我看畜生比人好些。畜生做爱还要讲季节性,还要择优进行。畜生并不像人类那样,变着法子在方式上下功夫,又要吃药,又要技巧,最后把自己弄出个淋病、梅毒,这还不够,还非要弄出个艾滋病才行,谁知道以后还会弄出个什么可怕的病来。”
  一说起这个,好像大家都有同感,另一个接着说:
  “就是,你说人非要说动物比人要凶残,谁听说过哪个动物在皇宫里占下了三千美女,却又把六千童男的阳物割去,不让他们有这个念头,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天道’,这不是欺人吗?不是欺天吗?”
  “还有呢!动物界有妓院吗?动物界有同性恋患者吗?人类却有,人类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人道,说什么保全天性,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说到底,人比动物更淫荡,更荒唐,更残酷,人类灭亡是迟早的事。”
  “唉,骂有什么用?你说我们这些人的性功能都这么健全,意识又如此强烈,却就是没有对象。”
  “说到这事儿,我就一直在想,你说人类非要说人有爱情,性爱非要在爱情的基础上才能进行,这是不是骗人的鬼话?中国过去没有爱情这个词,也没有这个理性,难道中国人就没有性爱了?古人觉得喜欢就可以结婚,就可以有性生活,我觉得这个就很好。哪里像我们,被爱情这个词诱惑着,非要在这么干等着爱情的来临,把自己压抑出毛病来。学校这鬼地方又不让你结婚,再说你结婚也结不了啊。我一直在怀疑,我们这一代人,非要干等出毛病来,不信你等着看,过不了几年,我们的那东西就用不了了,就像张贤亮小说里的那个男人一样,不行了,非要用特殊的办法才能把它治好。要是治不好了呢?你说吓人不吓人?”
  这时,有人就笑起来,说另一个同学的那东西肯定现在已经不行了。那个同学很生气,扬言要拿出来让人看。笑话归笑话,但谁都在想,他的性功能会不会丧失呢?
  那天晚上,我们都沉浸在一种骚动不安之中。
  那晚以后,我一到晚上就莫名地骚动起来。天越来越热。学校里的自费生女学生都穿得很超前,我们就光着上身坐在路旁一直看着过往的人流,在那里评价。我感到即过瘾,又下流。可是我宁可这样下流,也不愿回去被身体里的欲火烘烤着。
  有一个女人一连几天都引起我的注意。她是一个卖西瓜的妇女,看上去大概不上三十。她穿着透明的连衣裙,身体很健康,看上去很漂亮。我渴得难受,就上前去买她的西瓜。她看了看我,问我是不是大学生,我说是。她问我为什么没回家,我说学校有事。然后她就给我挑了一个,说是很甜。我给她钱,她给我杀开一看,的确不错。第二天晚上,我看见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露出浑圆的大腿。很多人都去买她的西瓜。我也去买。她一看是我,对我说:
  “你替我收一下钱,西瓜你随便吃。行不行?”
  “行。”
  反正我也没事。大概十点半的时候,她的西瓜全都卖完了。我们就开始聊起来。她问我叫什么,我给她说了。我没有问她叫什么。她说她非常羡慕我们大学生,我说没什么羡慕的。聊了一阵子,她就骑着三轮车回家了。我问她这么晚了回家怕不怕,她说她每天夜里都这时候回家,有什么好怕的。她说她住得离这儿不远。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帮她收钱,她要付我工钱,我拒绝了。她说我们大学生就是品德高尚。又到走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不和她丈夫一起来。她说她丈夫是个残废,全身瘫痪着。我一听非常同情她,她却笑了笑,说:
  “没什么,我就是这个命。我是没读下书,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像你们,前程远大。”
  我说她一样可以再读书,现在像她这个年龄的人上学的多的是。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意思是我太天真吧。
  那天夜里,一起看草坪的同学开我的玩笑,说是那个女人看上我了。我急得骂着他们,可是半夜里我忽然想起了她。
  今天晚上,她没有来,我像没有事儿可做,也像没有了去处,到处乱转着。我忽然间非常想她。同学们仍旧在睡觉的时候要讲黄色故事,有两个同学睡着睡着又爬起来,说是睡不着,要到学校外面去看黄色录相,问我去不去。我摇了摇头。他们走后,我突然后悔,为什么不去呢?我还没有看过呢?我只好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的身体,渐渐地入睡了。

  7月21日 晴

  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爱上她了?从心里仔细地搜一遍,也没有发现准确的消息。我只对她身体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不知道这种感受是否可以。人们始终对情欲有一种敌意。中国的圣人自不必说,各种宗教更不用说,就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不敢提倡情欲。当然,尼采还是哪个西方的哲学家说过,我们每个人的头脑都被别人的马踏过,大概我们就是被踏过,并把我们自己踏没了的那些人吧,也就是说我们的一切思想都是别人的,我们的行为也受到一些人的思想的支配。这还用问吗?现在,我明白了,所谓凡夫俗子就是没有自己思想的人。
  那我还有些什么呢?除了这个实在的身体,别无它物了。只有我们的身体现在是可信的,但是可信的身体现在只有一个请求:我饿,我欲,我痛,我苦。


  7月22日 晴

  昨晚,大家又要提出去看黄色录相,我便跟着去了。使我没想到的是,里面坐着许多女生。她们的旁边都有男朋友,一边看着,一边笑着。她们的笑使我很不自在。录相有点模糊,但大家都看得很认真。上高中时,一起住的同学经常拉我去看,我一直没敢去。这是第一次看,极为惊奇。第一次在这里面知道了同性恋者的故事,第一次看见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在一起乱沦的情景,第一次看见人与动物乱沦的可怕景象。一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我们又匆匆赶回,一个个疲惫之极,像虚脱了一样。
  下午大家都醒了,揉一揉眼睛。有人笑起来,大家便都大笑,觉得生活毫无意义。世界真是荒唐,这荒唐也已经显得极为平常。大家躺着,都不愿起床。这时,有个同学给我们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是他们村里有个小伙子,因为家里穷,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跑进羊圈里要和他家的母羊干那种事,不小心被母羊一蹄子给踢中了要害,躺在地上竟然死了。人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一个小孩子先看到了这些,就传了出去,说那个小伙子死的时候的情景。人们一听就明白了。她只有一个姐姐,家里也很穷。她在看到自己的弟弟死于这件事时,一边大哭着,一边竟然说: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呢?你真要要的话,姐姐我……”
  不知道我的同学讲的是不是真的,可是我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话,那位姐姐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她既然认为自己的弟弟强奸母羊是猪狗不如的事,那和她——亲姐姐难道就是人的行为,就比猪狗要强?她怎么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难道生命比任何价值都重要?
  我们都摇着头,沉默了。



  同上
  吃晚饭的时候,我随意地翻着一本杂志,一篇小文章把我震撼了,说的是新疆的一个地方,有一种神奇的快要绝种的马,人们怎么也找不到种马,便把母马生的子马拉来配种,但子马坚决不肯。当地人实际上都知道,这种马从来都没有子马给母马配种的。他们没办法,只好把子马和母马的眼睛都蒙上,配种行动终于完成了。人们自以为大功告成,便先把子马头上的布取掉了。这时候,子马发现了母马,便扬起前蹄悲鸣数声,然后狂奔而去,没有任何犹豫地跳崖自杀了。
  我突然想起俄狄浦斯王:他用衣服上的金针刺瞎了双眼,眼睛里流出的血如同所有的灾难一起降临,落在他身上,他叫人把宫门打开,让全体忒拜人来看自己这个杀死父亲的凶手,然后要求把自己放逐。
  我想起了自己。一个罪恶的人。


  这几节日记使余伟想起他上大学时的情景。八十年代末期,黄色录相在北方也只是听说而已,街上是绝没有地方去看的,只是在暗地里运行。余伟的一个同学家在铁路上,有同学从南方弄来些录相带,给他说的是武打片。余伟便跟着他去看,是在他家。同来看武打片的还有他的三个高中同学。他告诉父母是要看武打片,他父母便休息去了。到十一点时,一个片子还没有看完,他就迫不急待地放了黄色片。余伟当时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他彻底震撼了。实际上,第一个片子准确地说,还是很有艺术性和教育价值的。它讲了一个女人被情欲折磨的故事,里面有她在单独时手淫的场面,有她无可奈何去找男妓发泄的情景,有她和自己所爱的人做爱的情节。但第二个片子就不一样了,里面全是些同性恋乱沦的场面和男女群体乱沦的情节。第三个片子便是人和动物交配的恶心场面。余伟记得看完那部片子的第二天,他们一直睡到了中午。同学的父母好像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片子似的,会心地笑着。那次看完后的最大反应是对性的厌恶,和对女性的反感。在此后的三个月时间里,余伟只要一看到女性,就马上想起那些叫他恶心的场面。也是那部片子让他对婚姻和性产生歧义。许多年过去了,他却反过来又感谢那次的性教育。他对性的了解和对性技巧、性知识的掌握竟然全赖于那些黄色片。他记得此后的两三年里,黄色片子开始在街上的录相厅里偷演,他的同学便偷偷地到处找着看。他记得文艺学老师--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未婚男教师在偷偷地看黄色片时被抓到了公安局,是系里领导出面才领回了人。这些记忆都使他在美国学习时对性有了新的认识,也成为他研究中国人性心理的动机。
  但使余伟始终不快的是,这些性了解不是从教育中,不是从正常的渠道得来的,而是从冒着罪犯念头的非正常的渠道得来的。每当他想到这些时,一种深深的悲哀就从心底里漫上来。
  大概林风还是受到目前一些文风的影响,在小说中有很多色情描写,而且描写得非常详尽,让人难以置信。如他把黄色录相中的场面几乎全盘搬到小说里,如他把那个男人是如何要强暴那只母羊的,还把那个男人的生殖器大肆描述了一番。这些描述虽然能吸引读者,但也妨害了小说的审美。至于林风在日记里总是提起的梦中和母亲一起同床的情景,余伟倒觉得没什么。弗洛伊德在这方面有大量的论述,西方的很多小说里也曾写过这样的故事。他想起在《俄狄浦斯王》里的一句话:
  在一个人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不要说他是幸福的。
(发帖时间:2002-6-16 0:02:21)

---杂烩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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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24日 晴

  昨晚,那个女人又来卖西瓜。我们已经有两三个夜晚没见面了。因为昨晚看毛片的原因,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裸露的地方偷看着。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很紧张,喉咙越来越干。她今天拉的瓜早早地就卖完了。她说她想看看我们大学生的宿舍。正好今天其他人又去看毛片了,宿舍里只有我一个。她跟着我进了宿舍,看着,摸着。我给她倒了水,她坐在床上,我则坐在她对面。她喝了一口水,说热得很,我也说热得很。我们就胡乱聊着。她给我讲她在高中时为什么没好好学习的原因,说是有一个男生追她,她又不喜欢人家,她喜欢另一个男生,而那个男生偏偏又不喜欢她。她有时候就跟着那个追她的男生混着,去喝酒,跳舞,看黄色录相(我一听就脸红了,可她一点儿也没有),把学习就没当回事。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实际上,我的身体正经受着巨大的考验,根本对她的谈话就不能尽心。我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在想着我和她能不能那样。因为她说热得很,把上身的T恤脱了,只留下一个短背心,露出她健康圆润的肩膀和小腹来。我的心贪婪极了,我孱弱的身体几乎控制不了。这个场面,这几天夜里我总是在设想,谁知它真的发生了。这倒使我为难。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不知道她是真的想那样,还是她喜欢我,不,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她绝对不会爱上我,这我很清楚。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多么想要她啊!这是我整个的身体在呐喊,可是我突然害怕起来。怕什么?怕她会捉弄我?怕我自己?我不知道。
  她的双胸也在颤动,她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可是都没有超越一步。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盼望宿舍里的同学今晚不要来打扰我们,我希望能得到她,可是我又希望谁来打破这僵局。我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
  突然,宿舍里停电了。原来是到该休息的时候。
  她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是我既希望又不希望发生的事。我点了蜡烛。烛光里,她那丰满的身体更显得诱人。她说她要看看我的书,便走过来和我坐在同一张床上。我吓坏了。我几乎能闻着她的体味,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在燃烧。她故意在看着我的书,我却在看着她的肉体。我觉得自己难以克制了。
  就在这时,楼道里响起管楼门的老汉的声音,好像在大骂旁边宿舍里喝酒的一群人,里面也有女人。老汉骂那些人不要脸。
  她站起来说:“我走了。”
  我也站起来说:“我送送你。”
  她没有拒绝。我不知为什么今晚要送她。我们慢慢地走着,仿佛都为刚才没有发生的事感到遗憾。她不停地看着我,我不敢看她。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不仅有一个成熟的身体,而且有一颗成熟的能经受打击的心。可是,我是多么虚弱,我的心是那样单纯而敏感。走到校门口时,她突然问我:
  “你们宿舍的同学到哪里去了?”
  “看录相去了。”
  “看黄色录相?”
  我脸红了,笑着,没有回答。她也笑了。她说:
  “你们也看那种东西?”
  我笑着没有回答她。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敢抬头。她问我喜欢看什么录相,我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录相,我很少去看那种东西。在我的心里,那是最低级的娱乐方式。我说我很少去看录相。她说:
  “还是不要去看那种东西。看了会学坏的。”
  我也这样认为,但我的回答却是:“我没时间去看。”
  她说:“大学生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说要走了。我也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就说了再见。回来的路上,我不知道是该赞美自己,还是该狠狠地骂自己。

  7月25日 晴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夏季偏偏很少有阴天,一点儿雨也不下。我们热得难受。
  昨天晚上,我一晚上没睡着。前半夜还有点庆幸没发生什么,后半夜则开始骂自己懦弱。为什么不要她呢?她也不是正想要我吗?可是我不知道这件事发生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魔鬼。我越来越不能理解自己了。白天,我还能静静地做事,可是一到夜晚,我就被自己身体里的呐喊和愤怒吵醒。从我们宿舍里的其他同学赶着看毛片的情形来看,他们和我一样正在经历着可怕的抗争。白天的时候,我对自己在夜晚的丑恶感到羞愧,可是一到夜晚,我就忘记了一切,不顾一切地在寻找,在反抗自己。
  不知道这种旷日持久的抗争何时才能结束。


  7月28日 晴

  今天早上,程一涛给我们讲了一件发生在学校的事:
  昨晚上,他跟着副校长和学生处的干部一道去检查自费生宿舍,因为学校刚刚才开始招收自费生,问题非常多,但学校一直对这部分学生没有多加重视,管理上跟不上。这是第一次检查自费生宿舍。学校也没有给各院系通知,只是想抽察一下,了解情况而已。查了一半宿舍,宿舍里一半的学生都没有回来休息,一看已经十一点半了。当他们又推开一个宿舍时,宿舍里没有人应答。把灯打开一看,八张床有四张是空的,另外四张拉着帘子。有人问了一声,只听里面有声音,但还是没人回答。有人就揭开帘子想问问其他同学为什么还没回来,谁知一揭帘子,发现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副校长一看,又惊又气。再揭开另外三张床上的帘子一看,竟发现每张床上都是一对儿。这下把副校长惊傻了,也气傻了。他喝令这些同学马上起床。五分钟后,有三个女生低着头要出去,有个男生给挡住了。但还有一个女生没动静。有人把帘子一揭,发现人家平静地躺着,只把下身那儿盖了一点。她用非常可笑甚至说是嘲笑的眼神看着所有人说:
  “这有什么啊?我们愿意。”
  “这是学校,不是妓院。”副校长终于忍无可忍。
  “你说什么?老家伙,你管得着吗?学校就是寺院吗?”
  快退休的老校长气得已经无话可说。谁知那个女生突然翻身要起来,把身上盖的东西一扔,倒把我们所有的人吓坏了,赶紧把头转过去。她从容地把衣服穿好,出门的时候说了声:
  “真扫兴。不就是睡个觉吗?”
  我们问:“后来怎么样了?”
  “今天正在开会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同上


  晚上,程一涛又给我们带来最新消息:听说那个女生被开除了,可是她不服,她大骂学校制度的不合理。她还举出国外男女生同居的例子。副校长说那是国外,这是中国。她便问,难道外国的学生不是人,或者说我们不是人。副校长问他们为什么几对男女一起住,这不是乱沦吗?她说,谁睡谁的,你看见谁乱沦了。她反问学校为什么不提供单人间,如果有单人间,他们也不必四对睡在同一个房间。
  她最终被开除了。可是这件事对校方的震动实在太大了。


  7月29日 晴

  在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不仅我的身体处于极度的动荡不安之中,就是我的灵魂也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我们经常在熄灯以后讨论的就是这一个话题。我大多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听他们在说,而我则默默地和他们对话,和我自己对话。有个同学的理想是:他要到西部去,最好就是河西走廊,在中国的内陆通往具有异域风情的新疆和西亚的茫茫戈壁中,最好在沙漠的边缘,在那里,他要开一座世界上最大最为壮丽的赌城,在那里,他还要开一所妓院,总之,在那里,要让男人——那过去的具有极度的冒险精神和英雄气概的男人复活。后来,有人给他进一步总结,那不仅仅是英雄和男人的复活,更是一种神的复活。
  我在心里想:这种情景好像在那里见过。在唐代?在疯狂的神秘的令人着迷的西部?还是在古希腊时代?还是在古罗马时代?
  噢,是在《新龙门客栈》中看到的幻影。

  7月30日 小雨

  终于下雨了。
  似乎是我们生命中渴望已久的秋水。它不仅仅流遍了世界,也流遍了我们的每一根干渴的骨髓里,滋润着我们肉体里的每一个被情欲折磨的细胞。
  一场燃烧了很久的大火熄灭了。
  我又平静了。回到了往日的平静中。
  再想想过去十几天夜里的苦难和煎熬,我真有点厌恶自己。
  读着庄子的《秋水》,不用看文章,似乎也悟出些真义来了。

  7月31日 大雨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我仍然在啃庄子。
  更平静了。

  8月3日 大雨

  下了几天的大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再也没有来过。
  我扔掉庄子,重读叔本华。


  余伟不知道小说里的“我”是不是真的林风,也不知道林风写的是不是真实的事情,可余伟已经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在林风后面的日记里,再没提起过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和其他一些他描述过的女人。她们好像被一笔带过,好像是为了要说明他的某种情态而安排的。这些都跟生活本身相似,与小说不一样。小说里的人物总是还会出现,但在生活中也许就那么一次。他的这些描述都使余伟震惊,同时勾起了余伟久伏着的回忆。余伟记得上大学时他也是每个夏天不回家,有时出去打工,有时就在宿舍里爬格子,还有的时候跟着社会实践小分队的老师到各处去进行演出和参加活动。他记得那些夏天,也经历过和林风一样的苦难,只是他每天晚上都去代家教,而且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住着,没有人打扰,也便少缺了很多磨难。


  9月2日 晴


  开学初,中文系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两个人:林眠和韦小钰。
  林眠是那种绝对漂亮而独树一帜的女人。程一涛在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就告诉我们:林眠在暑假参加了全国模特大赛,已经在初赛中征服了所有的观众获得第一名。这是大事情。这是北方大学的第一个女同学参加这样的大赛。在我们的眼里,模特跟卡厅小姐是一样的,就像过去传说中的董小宛、苏小小之类的,然而又与她们还是不一样。她们是被逼无奈,模特是自愿的。听说在十月份林眠就要参加全国的模特大赛,现在正在训练阶段。
  所以林眠在新学期表现出四个突出的特征。她走路开始用猫步,臀部摆动的幅度恰到好处。这使她那高傲的神情显出无限的风韵。男同学总爱跟在后面看她,有一些还大声地议论,林眠充而不闻。听说有男生专门为林眠的风韵写过一首打油诗。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剃了光头,据说这是为了比赛而做的。光头的林眠比先前更让人怜爱,使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更为有神,间或还透着一丝高贵的忧郁。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她在宿舍里养了只宠物:猫。这后面的两点可是学校历史事件中的大事。光头虽然有伤风化,但总还是能说得过去,养猫却难以自说。林眠在上课的时候有时也要抱着猫,让古典文学教授大为生气。听说在最近召开的一个座谈会上,林眠成了教授们批评的焦点。而林眠的第四个特征就是常常旷课,因为她要参加训练。学校似乎并不支持她参加这样的大赛。因此,不前后就有人找林眠谈话,让她把猫“处理”掉,并批评她旷课的行为。
  林眠似乎没有在意,猫还是偶尔和她一起在黄昏的校园里散步,而课照样旷着。据程一涛说,刚留校工作的中文系团委书记对林眠垂涎久矣。原来是这位团委书记为林眠在上面周旋,才使林眠幸免于难。然而不幸的是,林眠对那位团委书记根本不屑一顾。
  韦小钰比起林眠来就逊色得多了,甚至根本无法相比。她的最大胆的行为是在脚上带了个铃铛,走起路来格外引人注目。与此相配的,是她配了个传呼机。这可是新贵一族的标志。有时候,教授正讲得眉飞色舞,学生正睡得一蹋糊涂,她的传呼机就响了。教授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韦小钰到底不是林眠,她从此把传呼机放在了振动上,再也不敢搅扰教授的讲兴和学生的睡眠。


  9月5日 阴


  马飞在暑假跟着他父亲去了趟新马泰,后来又到欧洲转了一圈。在泰国,虽然挨了父亲的责骂,但他到底还是和人妖合了一张照片。在巴黎,在莱茵河畔,在瑞士,他留下了无数的足迹。他是我们宿舍,也是我们班第一个出国的同学。从开学的第一天起,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参观他的照片。从那些照片里,人们看出了他的贵气。靠那张和人妖的合影,他成为男同学崇拜的偶像,靠那些欧洲的足迹,他成为全校女学生暗恋的情人。
  一年来,他先后谈过的女朋友不下五个。程一涛很不服气,在马飞不在的时候,骂马飞是个纨绔子弟,是寄生虫,甚至骂他是匹种马。而马飞则根本看不起程一涛,说程一涛的文章简直就和他本人一样,一幅哈巴狗的形象。而且马飞也知道程一涛在骂他,不知道是宿舍里的谁告的密。
  有一天,几个长头发在晚上熄灯的时候,还躺在马飞的床上闲聊,程一涛就不高兴了,说:
  “你们能不能到外面去聊。”
  马飞气坏了,破口大骂。眼看两人要打起来了,倒是马飞的那几个哥们把马飞拉开了,出门时说了句:
  “小子,我看你出不出这个门?出门要小心啊!”
  第二天早晨,程一涛在上早操的时候,就对马飞说:
  “对不起,昨晚上我心情不大好。”
  马飞倒也爽快,没有记仇。
  不过从那一天起,我们都有点看不起程一涛了,也对马飞有了些敌意。


  9月10日 晴


  宿舍里喝酒的风气是在这学期开始的,仿佛新学期大家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先是马飞拿来了人送给他父亲的人头马,他称它为腐败酒。我们第一次喝这样的洋酒,原以为是什么味道,结果也不过那样。后来,四级英语的成绩出来后,除了我,其他人都没及格,于是大家又喝了一次。学校规定宿舍里是不能喝酒的,但每个宿舍都偷偷地喝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
  实际上,能喝酒的人只有四人:爱踢足球的中产阶级和农村籍的逍遥派,程一涛酒量不但不高,喝完后酒风还不好,哭个没完,马飞则是硬充好汉,每次都要喝得吐出胃来才肯罢休,剩下我们两个沉默寡言者,纯粹喝不成,实际上是对酒精有恐惧心理。
  爱喝酒的却只有三人:新贵和逍遥派。新贵一般都喝鲜啤,一喝就是几十瓶,逍遥派哪里有这样的派头,他们只喝最廉价的白酒。新贵喝酒是因为朋友多,要找刺激;逍遥派喝酒是为了消愁。
  今晚上大家又在一起喝酒,只有程一涛不在。结果被学生处的抓住了,听说是要给处分。大家都很后悔。最后悔的是我和无产者,我们基本没喝酒,只是个看客。
  程一涛回来后,给我们出谋划策,要我们赶紧写检查,明天上早操时就交上去。


  9月11日 晴


  一大早,我们的七份检查就到了系上负责学生工作的副系主任那儿。
  中午,程一涛打听来的消息差点把我们吓死,说是每个人都免不了处分。程一涛看了看马飞说: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给你家老爷子打电话啊!”
  “不行不行,老爷子最烦我这一点。”
  “那就没办法了,要知道,以后你们就终身要背着这个处分了,毕业的时候肯定要受影响。”
  我和无产者一听,更为生气。大家都劝马飞打一个电话。程一涛又说:
  “要不,给你家老爷子的秘书说一声。”
  “唉,都一样。”
  最后,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让程一涛装成马飞父亲的秘书给学校办公室打个电话,反正谁也不知道内情。程一涛一再地要求我们如果能严守秘密才肯打电话。我们都答应了。
  谁知这件事就这样让程一涛平息了。
  下午的时候,学生处的领导专门还到宿舍里来“批评”我们,又把马飞叫出去安慰了一番。
  这件事以后,马飞和程一涛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


  9月30日 晴


  马飞再也没在宿舍里喝过酒,倒是逍遥派常常在宿舍里喝得一蹋糊涂。实际上,两个人并没有多少钱喝酒,可是他们宁肯不吃饭也要喝一些酒。后来还染上了烟瘾。
  每次两人中谁家里寄来钱,就首先要喝一场酒,美美地抽一次烟。这一点,宿舍里人都看不惯,觉得他们没钱喝酒就算了,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哲学:
  “干嘛啊!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出门会不会被车碰死。现在的车祸猛于虎,你们知不知道?至于老爹们嘛,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生活,干吗要一样呢?”
  有一天,逍遥派瘦长老写了首诗让程一涛看。程一涛现在已经成为中文系文学社社长,在很多报刊杂志上已经发过文章了。程一涛便念给我们听:
  在那个空酒瓶子倒下的时候
  我也跪在了大地上
  唉,吐了一地的爱情、梦想和辛酸
  它们看上去那样肮脏
  不堪一击
  它们原是多么美丽
  莫不是我看错了生活
  我跪在地上,满脸泪光
  噢,兄弟,让我吐
  让我把残剩的一切思想都吐掉
  大家都说这是好诗,问诗的题目是什么,说是《无题》。无题,无题目,无主题,大家都说这个题目也好。
  第二天,逍遥派胖长老把这首诗用毛笔写就,贴在了床上。大家都来要念一念,有人摇头,有人说好。马飞还找来几个唱摇滚的,说要把这首诗用摇滚唱出去。谁也没想到,好诗竟然是爱喝酒的逍遥派创的,从此,人们对他们刮目相看。我觉得这的确也算是一首好诗,但我还是不大喜欢这种文风。
  我喜欢的文风是那种八十年代的文风,一腔英雄气,一股忧伤情,一幅散淡状,还有一种悲悯的神情。是那种繁华逝尽的消颓,是那种忍隐待发的悲痛,是那种江山美人后的隐情。
  我与他们的风格不同。


  10月5日 晴


  大家拭目以待的模特大赛据说就要开始了,中文系的学生都在询问:林眠去了没有。
  林眠去了,但没有比赛。
  林眠刚刚从北京西站下车,就发现父亲在那儿等她。原来是系里一位“好心”的领导给林眠的父亲打了电话。
  北方大学的学生们都感到无比的遗憾,又似乎感到一阵轻松。
  让校方和所有学生都感到震动的是:有一家电视台播放了那次比赛的部分实况,人们发现,参加比赛的还有两个大学生。


  10月20日 阴


  林眠在回来“隐居”了一段时间后,今天终于露面了。实际上,她一直在学校里,只不过她偶尔才去上课,很少有人碰见她。她露面是说她已经重振往日的雄风,又挺胸做人了。
  她的头发长长了好多,正好留了个寸头。还是个另类。
  她开始了化妆。过去的林眠的确是天生丽质,很少化妆,自从参加了这次模特大赛后,她似乎要让自己更漂亮。
  她把猫终于“处理”了。但她大谈恋爱的时期终于开始了。
  谁都记得,在此以前,林眠是和艺术系的一个学音乐的小白脸好着,今天又换了个陌生者。


  10月28日 晴


  一周之后,林眠身边的那个位子又换了角色。这一次竟然是马飞。
  记得马飞曾经在宿舍里骂过林眠,说她不是个好东西,没有一丁点儿的妇人之道。然而有一天,林眠在路上第一次和马飞说了话,那时,马飞正和女朋友在一起走着。林眠和他的女友认识,先是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对马飞说:
  “听说你有很多好玩的照片,什么时候让我看看?”
  马飞从没想到林眠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从心底里既喜欢林眠这样漂亮的女人,又从灵魂深处厌恶林眠这种没有妇道的女人。马飞的父亲曾经有过外遇,给全家带来了无比的打击。那件事使马飞对女人的要求近乎苛刻。
  马飞当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笑了笑。林眠也只是笑了笑就走了。可是马飞的魂儿从那时就不在他身边了。
  周六的时候,马飞的女朋友去了亲戚家。马飞无事可做,在操场边的栏杆上坐着看风景。林眠正好散步回来,向马飞笑了笑。马飞的脸红了,然后他们一起去看照片。因为宿舍有规定,男生不能到女生宿舍去,女生也不准到男生宿舍去。他们去了一家茶屋。
  周日,林眠约马飞去划船。林眠穿得非常漂亮,马飞也着意打扮了自己,看上去是休闲服,实际上比花在西装上的精力要大得多。林眠玩得很开心,马飞则有些拘谨。
  周一,林眠仍然和男友双双散步。马飞则在远处落落寡欢。
  周二,马飞终于忍不住了,约林眠在一家酒吧相见,告诉林眠,他已经爱上了她。林眠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周三,马飞又约林眠,林眠打扮得美丽无比地应约了。那天晚上,他们在酒吧里度过。我们也一夜没睡。我们在想他们能到什么地方去呢,能做些什么呢。那天夜里,我发现,实际上每个人都爱着林眠,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成为林眠的男朋友。
  周四,马飞的女友来找程一涛,想让我们宿舍的人同情她,并为她把马飞弄回来。她告诉程一涛,马飞肯定也不过一周,就会被林眠甩掉。那天晚上,马飞幸福得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做了一件他人生中最难得的事:写日记。他写下他的炽爱,写下她的美丽。他全然不顾过去女友的痛苦。
  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结局。然而现在想想,也是理所应当。


  11月6日 晴


  一周过去了。他们的爱情还完好无损。马飞女友的预言失败了。
  马飞每天都和林眠一起出去,或者去喝啤酒——马飞说,林眠的酒量大得惊人——或者一起去上自习,学外语。林眠的外语一直没有过国家四级,为此大为头疼。马飞的外语学得好,这下正好用上了。
  只是我们从来也没见过林眠来找马飞,只是我们从来都没为马飞高兴过。逍遥派瘦长老说:“他妈的,这世界好像是他们家开的,他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程一涛也说:“唉,谁让咱们没有背景呢!”他还说中文系团委书记正在恨马飞,但又对马飞不敢怎么样。
  一股仇恨在宿舍里诞生了。我的心里也升腾着。
  实际上,程一涛已经有女朋友了,中产阶级也有自己的意中人。他们何苦呢!


  11月14日 晴


  今天晚上,马飞终于中止了他爱的历程,中止了他短暂的写作生涯。
  他被林眠无情地抛弃了。整整两周。他突然间无比消瘦,无比脆弱。中午回来后,他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一个长头发的朋友来找问问他怎么了,我们才知道原因。原来是林眠嫌他没有主见,不成熟。
  马飞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了。我们其他人则一阵欢呼,感到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虽然谁都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但还是流露在脸上。晚饭的时候,我们七个人终于坐在一起,要了七个菜,像庆祝谁的生日一样吃完了这顿饭。
  然而,在晚上,在熄灯之后,马飞喝得醉汹汹地回来了。他爬在床上失声恸哭着。我们看着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他过去的大度和恩惠,都生出同情来。程一涛先起来给他拿来脸盆,逍遥派胖长老也给他端来了热水。大家都起来了。然后又一起喝酒,互相抚慰,互相倾诉心中的忧伤与痛苦。
  既然谁都有痛苦,既然谁都有爱情的伤悲,还这样痛苦干什么?马飞有些高兴,直到他又把胃都快要吐出来了,程一涛便开始朗诵逍遥派的那首《无题》。
  直到所有人都进入沉默,都进入各自的内心。天也亮了。


  11月18日 晴


  虽然马飞还很痛苦,但因为他的失恋,我们出奇地团结在了一起。那几天,我们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听外语听力,一起去球场,一起去上自习,一起喝酒。这仿佛才是真正的大学。
  然而这样的生活也不能长久。我们都不愿意让马飞一直付酒钱,都不愿意再受一次处分,因此,在喝酒的时候,我们出现了分歧。我因为不喝酒,他们就没有叫我。程一涛当了学生会副主席,分不开身。其他人也渐渐都有事情要办。只剩下马飞和逍遥派三人。
  生活又恢复了常态。痛苦来临。爱情未决。我心依旧。


  11月20日 阴


  下午没课,我们集体在宿舍里睡觉。突然,有人敲门。宿舍的门是从来不锁的。有人喊了声“请进”。
  进来的先是一根木棍,然后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我们一愣,怎么乞丐能讨到这儿呢?大学生跟乞丐有什么区别呢?但我的心里忽然一激,因为他一直看着我笑。天哪,是父亲。
  赶紧下了床,把凳子擦干净让他坐下。他则冲着每个人都笑着,仿佛很自豪。我却快要羞死。我的父亲是一个乞丐。平常这些人就有点看不起我,这下全完了。我看到了那些从心里笑我的眼睛,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是从心里看到这些的,实际上我不敢看他们。我知道,他们肯定会传给每位认识我的同学,说我的父亲是乞丐。
  父亲说他到青藏高原去打工,结果被人骗了,就回来了。同去的还有几个人。路过这座城市时,他下了车,其他人先回去了。他说他找了我整整两个小时。我的心里难过死了,直觉得泪水快要出来了。他说他只是想过来看看我,再没有别的。只坐了十分钟,就要走了。我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根棍子,说:
  “把棍子扔掉吧!”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很不情愿地把它扔到了我们门背后。他看上去那么遗憾。
  在去车站的路上,他说:
  “那根棍子是我从那里的工地上收拾的一根很结实的棍子,我们那里没有这种木头。可以做铁锨把。如果你们不用,放学的时候就把它带回家。我都没舍得给咱们村里的那几个带回去,生怕带回去就不给我了。”
  我的心里像针刺似的,我不知道它的价值。我只知道我的面子。父亲是看出来了我的羞愧吗?但他没生我的气,是他不想让我多丢脸,才赶快要走吗?我答应了他。
  他要坐长途公共汽车,我们在那里候车的时候,我问他弟弟怎么办了。他说在姨姨家吃饭,平常不回家。这样他才能外出。他叹口气说:
  “实在没办法。他也要上大学,也想从那儿出来。我们去的时候的钱全被骗了,险些回不来。”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说:“你可能也很缺钱,我身上只有这些了,你拿着用吧。”
  我的泪水快要出来了,但我强忍着。我也从身上掏出伍拾块钱来,对他说:
  “我不缺钱。这是我刚刚发下来的奖学金,给弟弟上学用吧。”
  “他有,你把这钱拿着吧。”
  我说什么也不拿,可是他不行。我说他坐车需要钱,他却说:
  “给司机说说也就过去了。都是一个地方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不行。他便说:
  “你有拾块钱,或者伍块钱也行。”
  我掏了半天,有六块钱。他就把那六块钱拿上,把伍拾块钱硬塞给我。他说:
  “其他人掏拾块钱,我掏六块就行了。”
  我不行,可是车已经到了。他跳了上去,冲我看了看。他不会招手告别,只是从车窗里探出来头,冲我笑了笑,说:
  “回去吧。”
  我第一次看见他冲我那样高兴地笑了。车走了。可是,我却突然坐在路旁的花坛边上大哭起来。我的手里晃着那张伍拾块钞票。
  父亲的亲临对我的大学生活是一个大事件。从那以后,我的人生背景遗漏无余。学校在发放困难补助时,我从没有写过申请。我不想让人们知道我的家里很穷,不想让人们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想看到人们同情的目光,在那同情的背后,肯定是可怜和鄙视。我一想宿舍里同学们在我送父亲回来时的那种目光,那种终于看到我的短处、贫穷、自卑、孤独和沉默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就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恨不能杀一人才解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心里无比地难过,悲伤。我发誓在将来要挣很多钱,让父亲和弟弟过上天底下不错的日子。
  我把那根木棍子藏在了床底下,等着放学的时候给父亲带回去。

  余伟看到这两节日记时,想起朱自清的《父亲》,那种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哀愁下面浓浓的伤痛。而林风的这则日记则是写那种浓浓的伤痛,那浓浓的伤痛下面是难以愈合的渗血的伤口。
  余伟被那种浓浓的痛刺得坐了起来,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站了起来,舒口气,一口长长的气。
  已经是中午时分。余伟又困又饿。家里有方便面,他煮了两包吃了,把电话也拔了,才沉沉地睡去。




  一阵敲门声将余伟从梦中惊醒。是笑茵。余伟说他中午才睡,让他多睡一会儿。笑茵让他继续睡,自己则拿起床头上林风的小说看起来。一个多小说后,余伟才醒来。笑茵见他醒来,就说:
  “这什么东西啊?”
  余伟看了看,是林风的小说,说:
  “林风的小说啊!”
  “这是什么小说?”
  “怎么了?”
  “写的是什么东西啊?真难受!”
  "难受还看?"
  “就是因为难受才要看的嘛!”笑茵噘起了嘴,撒起娇来。
  “这才是人真实的心理!”
  “什么东西嘛!乱七八糟的。你看,昨天早上我们说的那些事他都写了。”
  余伟一听,赶紧要过来看,原来林风的小说后面写了主人公性心理变态的情景。他还没有看到这些。他倒越来越觉得这一日记体的小说有了更为重要的价值,尤其是心理学方面的研究价值。
  余伟和笑茵先去吃饭。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又讨论起林风的小说。他们的分歧很明显,一方面他们在对待道德和心理疾病方面有不同认识,另一方面他们对小说和作家的观念有很大的区别。
  笑茵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不愿再在宿舍里住了,她要到家里去住。晚上十一点左右,余伟送她到她家,她父亲正散步回来。他有一个习惯:晚上十点钟左右去散步,那时街上的人少。回来后开始写作,到深夜五点钟左右才开始休息。这是他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后来一直想改成晚上九点睡觉,早上五点起床,却发现晚上九点钟怎么也睡不着,所以早上五点钟怎么也醒不来。
  他见余伟要走,就留余伟住在他家。余伟坚持要回去。
  第二天早上,余伟刚拿起林风的小说要看,笑茵打来电话,说她妈妈中午要他过去吃饭。笑茵一家对这个洋博士挺满意,尤其是老作家。虽然一见面两人就吵架,但他还是觉得年轻人能坚持自己的观点。这很难。
  余伟犹豫着,笑茵在电话里有些不高兴。余伟只好答应了。她还说她跟她爸说了林风的小说和近来大学里发生的事,她爸对此非常感兴趣,要看看这本日记体的小说。余伟一听就后悔了。昨天忘记给笑茵说,他答应过林风除了他自己不能给别人看,现在怎么办呢?
  余伟只好说,等他看完以后再给笑茵爸爸看,因为林风等着要他的意见。余伟在电话里暗暗地给笑茵说明了原因。笑茵也只好这样给她爸说。但笑茵希望余伟早点到她家,陪她去街上买菜。余伟暗暗叫苦,口里却答应着。
  余伟立即出门坐车到笑茵家。老作家早就起床了,原来昨晚他睡得早。笑茵要余伟陪她去买菜,老作家却不让余伟去。笑茵妈妈也不同意余伟去买菜,于是,两个男人又开始了争论。
  自从那次争论后,这一次的谈话中他们都表现出一些矜持和宽容。他们首先就现在的一些关于小说和作家的观念争论了半天,后来就说起林风的日记体小说。余伟试图劝说未来的岳父,可未来岳父一直想教训未来的女婿。
  没想到一说到林风的小说,老作家更为激动,先是说这种小说是有意用性勾引读者,然后越说越激动,大骂那些靠写性生活来取悦一部分低素质读者的作家和作品。余伟给他讲,林风的小说不是这样的。作家似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根本听不进余伟的话。
  老作家红着脸,气冲冲地点了一支烟说
  “总之,社会在后退,因为道德在败坏。”
  余伟却不同意:
  “我觉得中国还在进步。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人们基本上都在谈政治,上硕士时,很多就开始谈经济,等我从国外回来时发现,谈文化和生活的多了,大部分人不谈政治,也不谈经济了。我认为这是好事情,人们有了更为宽松的生活环境,有了更为自由的话语权。过去很多方面都有禁区,现在没有了。如果说,过去人们没有机会和权利关注自我的话,现在就有了。”
  这时笑茵母女俩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见他们又吵得面红耳赤,笑茵的妈妈就对余伟说:
  “余伟,别跟他争。他这人就是老想教育人,满脑子的道德责任。我就老说他累不累,干嘛啊?很多事你根本做不了,很多责任是你自己硬往肩上扛,但扛上去又负不了责。现在的人啊,根本就不理你这一套。”
  他不耐烦地说:
  “去去去,做饭去。你知道啥?就是社会上缺乏有责任感的人,所以才觉得珍贵。社会上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所以社会风气日下,大家还司空见惯。”
  她却不生气,冲余伟笑笑,说:
  “看,就他这德性。好像是我败坏了这个社会。我才懒得跟你争。”
  余伟笑着说:
  “阿姨说的也有道理。从我们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都是平等的,就是说一个人无论他处于什么社会角色,也无论他有没有学识,只要他的心理是健康的,他就是健康的,如果他身负要职,且正义感很强,但心理若有问题,他一样是有病。一旦他有病了,那么他身上的责任感、正义感等等就都成了疾病的症状,就得适当地卸掉这些东西。”
  “这么说,我是健康的,他是有病了?”她大笑起来,觉得第一次找到了他生活的理论和说服丈夫的理论。
  “我有病?”笑茵的爸爸简直不可思议地说,“我对社会的批判和责任竟然导致我有心理疾病?”
  “不,叔叔,我是说,如果像你这样让人敬重的人,他的心理不健康而导致他与他人和社会格格不入,导致他的内心极度痛苦,使他的身心都遭受极大的伤害,也就是说对他有了自身的危害时,他就有病了。”
  笑茵也笑起来。
  谁也没想到,讨论的结果竟然是一个作家有了心理疾病。临别的时候,老作家对余伟说:
  “你说的中国的进步,倒是有些道理。”


  林风的小说不仅仅使余伟对他的了解更进一步,对他们这个年龄层的青年的性心理有了更充分的认识,它对余伟的生活和内心也产生了影响,尤其他在里面所展示的那些思考。余伟在网上还看到一些文章,有很多都是些心理方面的,特别是写隐私的地方。在一篇名为《同居时代》的小说里,作者写了他在上大学时和自己的女朋友同居的情景;在一篇名为《一夜情》的文章里,作者写了他是如何度过那一夜的;而在一篇名为《琴瑟》的小说里,作者写了一个学音乐的男学生是如何爱上自己的声乐教师的,而声乐教师爱着她的丈夫,男学生的心理走向了变态,最后不但毁了他自己,也毁了另一个家庭。还有一些文法简单,只图发一时之泄的文章,也很有意思,因为这些文章虽然粗俗,但非常真实。有一篇名为《大学时代》的小说,实际上就像《金瓶梅》一样,记述了一个青年大学生的性心理。余伟觉得网络真是太可怕了。一旦打开它,就仿佛置身于人的身体里面,把人的一切丑恶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过去人们只写美好的东西,现在网络似乎专门就是为了写丑陋的东西。
  独生子女和他在后来通过几封信。余伟希望她能告诉他真实的姓名,或者能够当面谈谈,但独生子女似乎并不想让他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余伟也只好如此,在信中列举了他在国外的临床经验,告诉她,自新的出路在于自己,任何人都帮不了她。
  而那位情有独钟倒是天天和他通信。有一天,她突然再也没有了信息。一连三天,余伟都没有发现她的电子邮件。第四天的时候,他听说有一个女同学因为失恋跳楼自杀未遂,全身瘫痪了。他一听就吓了一跳,猜想那位自杀的女学生可能就是情有独钟。后来,他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信。他想,一定是她了。他没有想到现在学生的心理承受能力这样差,比他预料的还要差。
  这件事使余伟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怀着一种闲适的心态去看林风的小说,而这恰恰是阅读小说最忌讳的。他怀着异样的心情继续看下去。

  1996年3月5日 晴

  每一次放假,似乎都预示着一次改变。
  马飞的目光已经不在本校。他有了新的女朋友,是个流行歌手。他几乎不再在宿舍里住了。那个女歌手出过两张专辑,已经在国内有些影响了。她每天都要开着车来接马飞。听马飞说,她住在郊区的别墅里。
  中产阶级的足球踢得也少了,各自伺候着女朋友。中午的时候,他们早早地回来,拿着饭盒出去,在食堂里过起小日子。晚上的时候,他们有时在教室里过夜,有时在电影院和录相厅过夜。逍遥派瘦长老也有了女朋友。就是那个和我一直沉默的无产者,也在天天写情书,原来他和高中时的女友一直没有断。听他的口气,人家不怎么乐意,正在一家公司给老板当小秘,但他始终放弃不了。现在,里面只有我和逍遥派胖长老没有女朋友,整天没处去,只好去图书馆。图书馆是我人生疑问的海洋,我在那里拼命地捞着那根意义的细针。
  大家就是在睡觉的时候也难以聚到一起,上课的时候更是不可能了。马飞越来越很少上课了。他的传呼机给了程一涛,自己则换了手机。课刚上完,他的手机就响了。偶尔碰见他,见他也没以前精神。他的床一直空着,这为逍遥派做了好事。他们的老乡多,有时候聊晚了就睡着不回了。

  3月7日 晴

  明天是妇女节,在思想品德修养课上,团委书记给我们出了个题目:大学生该不该谈恋爱。这把大家乐死了,都在下面骂他是个老古董。他却站在上面大讲特讲着,讲着讲着,可能看到有几份姿色的韦小钰,就问韦小钰:
  “我想问问你的爱情观和婚姻观。”
  “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绝对不是一回事。”
  “你认为爱情是婚姻的基础,这句话对不对。”
  “不对。有些婚姻不需要爱情。也就是说,我爱一个人,不一定就非要嫁给他。”
  团委书记在上面傻了眼。这时,有个同学站起来说:
  “我认为这个题目太老套了,属于八十年代的范畴,应该改为‘大学生能不能同居’,或者‘大学生能不能结婚’之类的。”
  大家都鼓掌。我没有鼓。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那时候留级,才在这时候上的一个遗漏的大学生。

  3月14日 晴

  又到了可恶的政治学习时间。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说是学校心理学教师,要做一次调查。团委书记先训了话,那个女人告诉我们调查的内容,是大学生的性生活问题。说是不记名调查,务必请每个同学填写真实的情况。我看了看,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最要命的是要让人填写有没有性生活的体验,还要问和几个异性发生过这种行为。越往后看,越是让我吃惊,居然有一项专门就是针对弗洛伊德的学说提出的,问有没有在梦中和母亲那样的行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我看。我不敢填写,只好随便填了一气,惊慌失措地走出了教室。
  晚上,程一涛告诉我们一个惊人的结果:调查显示,男生有一半的有性体验,而女生达到三分之二以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先是追查宿舍里谁还是童男子。在此以前,大家追查的是谁失了身,这次却成了谁是童男子。大概只有我了。可是他们还是不信。后来,逍遥派瘦长老说:
  “你们说,咱们班谁还是处女?”
  “是不是处女,你怎么知道?”程一涛挖苦道。
  逍遥派两个人就说了,失了身的女人走起路过跟处女不一样。然后他们就一一地算起来,韦小钰是第一个被排除处女身份的,不要说她的两腿间的距离,单就她的传呼机就已经说明了问题。最后,陈梅也被算在了其中,因为陈梅从小在山地里走着,腿有些弯曲。这也成了她失身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大概他们都已经有了女人,只有我,还是个处子。从来都是以处子而自豪,今天却让我如此地自卑。
  我一直想不通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女人好的,想不通班上有那么多的女生竟然已经失了身。她们有些可是从来都没见过有男朋友啊!
  我想起去年暑假那个卖西瓜的漂亮女人,想起林眠。不知道林眠和马飞那样了没有?我兀地对这对狗男女充满了仇恨。

  3月20日 晴

  外语成绩下来了。中产阶级两个人过了英语四级,我则过了英语六级。
  剩下的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只好去图书馆。正好从这学期开始,学校图书馆进行了改革,有些部门二十四小时开放,有些则从早上八点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这倒给我提供了一个好地方。早晨起床后,先去上课,没课的时候,我就去图书馆。有时候,中午也不回去,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宿舍。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哲学的,我是哲学看得越多,越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宿舍里总是缺人,今天是逍遥派,明天就是中产阶级。有时候,连无产者也会不在。只有我是最忠实于这个宿舍的人。
  听说林眠的外语又没通过。这学期,林眠的目光也似乎移到了社会上。刚开学时,听说林眠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去做大堂经理。一周后,一两宝马车来到了学校。林眠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皮包。那辆车刚离开不久,她的皮包里有铃声在响。林眠拿出手机,一边谈笑着,一边走进了学生区。学生们正好下课。
  今天,学校里张贴了一张海报,内容是说在近期内,市电视台要举办一次选美大赛。冠军的奖金是一万元。
  我们都在想,林眠肯定是要参加的,而且肯定能拿冠军。

  4月1日 晴

  程一涛中午回到宿舍,发现床上放着一张纸条。是林眠让人带给他的,说是要让他帮一个什么忙。程一涛问宿舍的其他人,有人告诉他是别的宿舍的人带来的。上面说下午在某一个教室见。
  整个中午,程一涛一直在想为什么林眠会找他呢。他没有睡午觉。大家也没睡。有人说:
  “可能是林眠看上你了。”
  “她看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程一涛给自己上着劲。
  “你可别成了第二个马飞。”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程一涛心里痒痒的。下午没课,他一走,我们就躺下来睡觉。我们也在想,林眠找他干什么呢?
  这时,那个送纸条的人进来了,问程一涛走了没有。我们说走了。他就笑。我们不明白,他说:
  “今天是什么节啊!”
  我们恍然大悟。愚人节。
  晚上,程一涛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像没事人一样。逍遥派瘦长老就问他下午见没见着林眠。程一涛笑着骂道:
  “他妈的,是那个龟孙子干的?”
  瘦长老却不饶他:
  “看来,你对林眠还是很有意思的吗?”
  “谁对她有意思了?”
  “别装了。吃着碗里的,还谋着锅里的。”

  4月5日 晴

  听说选美大赛就要开始了,北方大学报名的女生达到一百人。
  人们最关心的是林眠有没有参加。有一天,中产阶级蓝调终于从他的女朋友那里得到消息。原来他的女朋友的好友也报了名,她在报名册上发现了林眠的名字。
  人们这才安心了。仿佛又有了可以兴奋的话题,又有了可以等待的未来事件。
  我也不例外,但我总觉得这非常地无聊。

  4月10日 晴

  实际上,无聊常常是从刚刚睡醒的那时刻到来的。睁开眼睛,看见太阳照得屋子里亮亮的,屋子里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赶紧坐起来,以为是睡了很久很久。一看,好多人都在睡,仔细一听,外面也很安静。然后就是发呆,什么也没想好像什么也想了。人生没有任何目的,这个下午更是没有任何目的。鲁迅说得狠,他说“人醒了无路可走是必然的事”。他可真是把人看透了。
  似乎睡得太久的缘故,头有些闷,身子也有些发软,索性又躺下。我想起去年冬天跟着边大师学气功的那阵子。那时候,身体真好,精力也很旺盛,就是他们说得太玄了。听说那个班今年还在办,但很多人都退出来了。边大师曾说要给我们表演用气点纸的功夫,我没有看到,据说他后来根本就没有表演过。可是他办学习班挣了很多钱。这一点是我看不起他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边大师说世纪末是世界末日,他要拯救我们。我想,就我们几个心理不正常的人活在世上,其他的人都死了,尤其像林眠那样的女人也都死光了,我们即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起死掉。可是边大师非要拯救我们。文艺学教授也对他们的气功什么的不感兴趣,他赞同世俗人生。我也一样。我还是不愿意做超人。
  就这样躺在床上胡想着,我发现无产者也醒了,同样猛地起身,觉得到了世界末日,然后他又慢慢地躺下,可能也和我一样地茫然而无力。陆续地,其他人都醒来,然后又躺下。然后有人打了个哈欠,开始说话。世界又恢复了往日的意义。最后,其他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我和无产者。
  他叹口气。我也叹口气。他说:
  “你在想什么呢?”
  我就给他说了。
  他没笑,却一本正经地说:
  “唉,我要是想通人死以后的事,我就不愁了。”
  原来他一直发愁的就是这个问题?

  4月12日 晴

  上大学以后,一种奇怪的念头常常折磨着我。我总觉得一切都与我想象的不一样,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有时候,我突然想自杀。我想,自杀可能能显出我存在的意义。特别是在星期天早上,我醒来发现宿舍里没有一个人,是的,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那种生命无意义的感觉便非常强烈,我就想起自杀。
  我看过很多人写的诗人自杀的评论和记述。那些人和我一样,心里上都似乎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着天生的缺陷,所以便和常人不一样。他们的自杀是必然的,他们因此而永生。是永生吗?我常常问自己。他们知道自己永生了吗?
  然而他们留给了世界意义。
  我听过心理学方面的报告,我也知道我至少已经得了两种病:自闭症和抑郁症。我常常为此而发愁,可有什么办法呢?

  4月15日 晴

  今天的晨报上登了选美大赛的结果。林眠头带桂冠,双手高举鲜花。
  她得胜了。
  人们都争着看那份报纸,仿佛从来没见过她一样。实际上,这是预料中的事。
  林眠忽然间成了校园里的明星。如果说过去她的一切都让卫道士们感到不满的话,现在她找到了帮手,那就是媒体。俗话说,假话说得多了也就成了真理。时尚的事物宣传多了也就成了正统的。
  晚上熄灯后,逍遥派胖长老叹口气道:
  “你说,现在可能哪个黑社会或者大富豪正在打听林眠的消息呢。比如她的家庭,她的三围,她的男友。”
  “听说女人上床的时间长了,腰就会变粗,你说林眠怎么就一直没变。”"另一个也寻思着说。
  “你怎么知道没变?你量过啊?”中产阶级白领终于找到了话柄。
  晚上,我又在梦中和林眠做爱。半夜里醒来,床湿了一大片。




  4月20日 晴

  今天晚上,有个诗人来做报告,我去听了。他给我们讲了他的一个有趣的事。他说他刚毕业时,被分配到了一个小县城。他就每天都在街上闲逛着,有一天,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他眼前闪过,他叫住她,直接告诉她,他喜欢她,因为她太美了。姑娘觉得他是个流氓,没有理他。他就一直跟着她,见她走进了一个里面全是平房的院子。他要跟进去,姑娘却把门锁上了。他在不远处等着。中午时分,上下班的人多了,那个院门便畅开了。他走了进去,正好看见那个姑娘和家人在吃饭。他走到跟前,告诉她父亲他是谁,在哪里工作,怎么迷上了她,并告诉他不能没有她,他要跟她结婚。姑娘家的人都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含糊地把他打发走了。后来,他就天天下班时等着那姑娘。一周以后,那姑娘觉得太可笑太有意思了,便和他说话了。没有多久,姑娘也爱上了他。他们结婚了。他说,人永远需要的是勇气。
  他的报告对我的触动很大。我这个人最缺乏的就是勇气。

  4月23日 晴

  下午的时候,很多人都在睡大觉。我却睡不着,便到街上闲逛。一个人在街上转,有一种沧桑和悲壮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在逆潮行走,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仿佛在赶着去做同一件非常紧迫的大事。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再也不必为什么而自卑,再也不必为什么而烦恼。我就是我,孤独的我,实在的我。仿佛电影中的镜头一样。行人跟我没关系,街上的繁华跟我没关系,那唱歌的人跟我没关系,这世界跟我没关系。我不必关心人类,我只关心我自己。我在这乱哄哄的街上静静地回忆着我的过去,回忆着那些我喜欢的姑娘。
  不自觉地走到了医学院门口,我进去闲转着。路旁的丁香已经开了,像一个个粉红色的梦。微风一吹,那少女般的香气便袭入人的骨缝,使人忽然间生出一种无限的温柔。我不知下雨时的丁香是什么神情,是不是像戴望舒的诗里写的那样落寞而孤单。我所认识的丁香都是这样,一种无邪的神情,长着一双孩子的神秘的眼睛,仿佛我想象中的女儿。是的,像我的女儿,宁静而羞涩,骄傲却不张扬。她们的呼吸是如此美妙、神圣。
  一个漂亮的女孩背着个小书包从不远处走来。她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那种不经意的眼神是我非常喜爱的神情。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亲一亲她,无论她的什么地方。这种冲动是那样强烈、高尚、纯洁。我只有对林眠有过这样的冲动,然而又与林眠的不同。
  眼看她快要走到我跟前了。我想起了那个诗人的故事。
  我迎了上去,冲着她喊:
  “同学,不好意思。我有一个请求,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对她说。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尤其看到她那高傲的眼神。
  “什么请求?”她大概看见我羞涩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坏人。
  我低着头在寻找着勇气,看见她白晰的皮肤和那双可爱的被短靴子护着的小小的脚,开口了:
  “我想借一下你的袜子。”
  “为什么?”她看着自己的袜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妹妹从乡下来看我,没有袜子穿。”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撒这样的大谎。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继续撒着谎:
  “我们家很穷。我上大学的钱都是亲戚凑的,我没有钱给她买袜子。可是她看见别人都在穿着各种各样好看的袜子,天气还这么冷。”
  “我不认识你。”
  “我也是医学院的学生。”
  “为什么不借别人的,非要我的?”
  “昨天她远远地看见过你,觉得你的袜子是最好看的,而且觉得你很……很……很美。”最后几个字我觉得用了平生之力才说出来,声音低得几乎我都听不着。
  她笑了笑,说:“好吧。不过,有点儿臭。你回去让你妹妹洗洗。”
  她转过身去给我脱着袜子,我看见了她那小小的丰满的娇美的脚。我多么想上去亲一下。我忽然想起莫泊桑的小说里有一个男主人公吻着他爱着的女人的脚印和脚。第一次看的时候,觉得有些恶心;第二次想起来时,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要这样呢?第三次想起来时,觉得无聊,纯属想象。今天想起来,觉得是最真实最贴切的。
  她给我袜子时,脸上泛着红晕。我赶紧把它捏在手心里,说了声谢谢。她笑着走了,仿佛很高兴。
  我没有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勇气,更没有想到我竟然有那么大的撒谎的本事。看着她走远,我赶紧回转身往学校走。路上有一段只有汽车,很少有行人。我拿出那双高贵而美丽的袜子闻了起来。那种淡淡的体香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几乎将我晕过去。那是她真正的味道。

  4月28日 晴

  学校举办了一次国标舞大赛,据说林眠也参加了。我们宿舍有一半的人去看。林眠跳的是恰恰舞,舞伴我们都不认识,据说是歌舞团请的。那种舞我在电视上经常看,而在现实中这还是第一次。实际上,我以前是什么活动也不参加的。
  不用说,她是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她裸露着的修长的腿,她的宽肩,她的摇摆的双臀,她的高傲和美丽,以及她那微微的稍露冷傲的笑意,没有一样不吸引人。
  谁能想起以前她是跳芭蕾的呢?那时的她,笑容里是绝没有这种冷意的。

  5月6日 晴

  放假回来,林眠的头发变了。她染了发。

  5月8日 晴

  两天后,校园里又有几个女孩子染了发。从那一天开始,一股潮流涌进了校园。

  5月10日 阴

  今天草就一首小诗。我不知道把它叫《刑天复活》还是叫《勇气颂》,或者还是叫《小草的精神》。

  我终于还是复活了

  在冬天,在那苦涩的冬天的长久沉默中
  在那严刑的律例砍杀我头颅之后
  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的对光明的思念中
  在时时生长的复仇的信念中
  我复活了

  我复活在这法度严酷的大地上
  用刀刺做了我的头颅
  用刀形树起我微小的身躯
  我的信念只有一条
  向着自然严酷的律法进军
  向着那虚无的高高的天空进军

  前世我是小草
  今世我是刑天
  来世我仍然要做一把匕首

  余伟不明白林风在这首小诗里是要赞美他的勇气,还是要表达一种信念,总之它有些突兀,但这种突兀使林风的小说忽然有了一种力量。在这本日记体的小说里,这样的小诗很多。只是余伟始终不明白,林风在写这种小诗和一些哲学性的随笔时,总是勇气百倍,甚至有些狂妄,可是只要不写诗,只要是在叙述,他的这种锐气就大减。有时候,余伟觉得这些小诗是林风后来加上去了,因为它们在整个小说里形单影只,孤独无助。

  5月18日 阴

  一次看沈从文的传略,看到沈从文为她心爱着的姑娘写了很多很多的情书,最后终成正果的事后,心里也很感动。我给林眠写了很多诗。后来我发现,这些诗看起来是给林眠写的,实际上是假托着林眠为我的梦中情人写的。我不知道把这些诗怎么办,也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更不知道林眠会不会因此而感动。
  我在路上经常碰到她,便远远地看着她。她只是眼角一翘,将我瞥一眼,再也不看我。我知道我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平常得再平常不过的人,如果她知道我的家境,可是连平常人的行列都难以进入。她已经换了至少两个男朋友了。第一个好像是她的同学,相貌平平,可是对她很殷勤。那段恋情大概只有三个月左右吧。第二个好像我没怎么见过,看气质像是学艺术的。也只是持续了两个月左右。第三个是一个大高子、标准身材的男人,听人说可能是体育系的。大家在宿舍里也常常议论她。有人说她在玩那些男人。有人说她的素质其实很差,可以从男朋友身上看出来,因为她的男朋友一次比一次素质低。有人则直接骂她是个婊子,说她换的不是男人的内质,而是男人的身体。在男大学生宿舍,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你被议论,你就面临着最残酷的解读,面临着最恶毒的谩骂。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隐隐作痛。
  说真的,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拥有林眠。她和我是两种人。即使她也爱着我,我也不愿意。我有自知之明。她跟别的男人谈恋爱,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爱。我对那些男人也没有产生过恨。我不知道是爱着她那高傲的气质,还是爱着她那妖冶的身体。我不知道。
  我在宿舍里是很少说话的。实际上,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沉默寡言。我不喜欢表现自己,我也知道,别人也不大愿意让我表现。我喜欢观察,喜欢跟自己对话。那也是一种享受。我住的是里面的上铺,在别人议论的时候,我总是躺在上面静静地听着。当然,我在心里也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他们也看不起我。自从父亲来过这里一次后,他们更加对我鄙视了。有两个甚至对我产生同情,在很多事情上照顾着我。这使我更加沉默了。
  一到晚上,我就孤独地去教室。他们从不上自习,所以也很少去教室。我在教室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是写我心里的感受,或者给林眠写诗。

  5月20日 晴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运动会开完以后,女生们争先恐后地表现着她们的裙子和身材。林眠肯定是首当其冲。她的身材永远都让男人们着迷,让那些勇敢的自以为是的男人们折腰。
  学校里到处都种着丁香树,这时候,丁香的味道还很浓。北方的香气总是来得很迟。傍晚的时候,林眠总是穿着入时地和她那个模特一样的男朋友在校园里高蹈着,表演着。这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坐在理科楼前的广场上,手里拿着本《恶之花》,每天都等着她的出现。我并不看那个男模特。他出不出现对我没有什么。重要的是我必须看到林眠。我不清楚别的人有没有这种情感经历,像我这样不对她抱任何幻想却一直爱着她的经历。
  林眠好像也知道她的优点。她从来都不失她的骄傲,即使跟她男朋友在一起走,也表现出极端的冷傲。从这一点上,我知道她仍然没有爱上身边那个男模特。他不过是她显示自己美丽与高贵的陪衬而已。她的穿着很单薄,北方的五月还有些冷,但她不冷。那薄薄的裙子在微风中摆动,所有经过的人都禁不住地转过身去看她要命的身材。

  5月22日 阴

  昨晚,我在梦中又遇到了林眠。使我可笑的是,我们竟然是在我们的童年时代,在我生活过的乡间相遇了。梦中的情景真让人可笑。明明是大人,可是梦中又像小孩子似的。田野是那么碧绿,村庄倒显得朦胧。只是忽然间我们怎么又到了我曾经上过的中学校园里。她和我一个班,是我前排的同学。我们在上自习,教室里乱哄哄的。林眠目中无人地进进出出,全班的男同学都很崇拜她。我一直远远地看着,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后来,又不知怎么到了另外一个什么地方。我们都在逃命,说是有什么动物变成了机器一样的东西,在到处杀人。我们都在拼命地从一个小小的教室里往外逃,大家你挤着我,我撞着你,硬是逃不出去。我看见林眠仍然冷冷地站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一样。我很想过去冲她说,赶紧往外挤,否则就来不及了。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和她说话。
  再后来,我醒来了。是深夜时分。我方便了一下,回来竟一时睡不着了。为什么最近一直在想着林眠?又不求她爱自己,不想着和她结婚,干嘛要一天到晚地挂念她呢?可是不想也好像由不得自己。世上还有我这样的人吗?想着想着又睡着了。这次梦着的还是林眠。在梦中,她出现的大部分镜头都是那天跳恰恰舞的样子,丰满的双胸,丰满的大腿,圆润的微微上翘的双臀,还有那长长的脖颈。

  5月23日 阴

  下午有课,我起床迟了,没去。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拿出给林眠写的诗来看,觉得大部分都很好。我突然有个决定,把这些诗全部寄给林眠。后来又觉得一天寄一首可能更好。
  于是,我勇敢地寄出了第一首,但没有属名,也没有写明确切的地址。我不想让她知道这是我写给她的,因为我只是爱着她,但无求于她。

  5月24日 阴

  今天,我把第二首诗寄了出去。

  6月15日 阴

  这些天来,我简直要疯狂了。我每天都给林眠寄一首诗,一共寄了十六首,花了我很多的邮费。有几天,我故意等在路旁,看林眠从我眼前走过时的神情。她似乎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她眼里,或者只是觉得我也是她的崇拜者中的一个,那么高傲地一瞥,眼神并不在我身上停留。
  晚上,程一涛一回宿舍就大讲特讲一个奇特的故事。说林眠前几天找团委书记谈话,要求暗中替她查一个人。我听了后心跳得很厉害。程一涛说,团委书记还没有对林眠彻底死心,所以对这个人的行为也感到非常愤怒。
  听他说,林眠收到了十六首情诗,但作者始终没有写自己的真名。所以不知道是谁写的。林眠在收到第一首情诗时,就觉得很可笑,把这首诗给同宿舍的好友看,结果整个宿舍的人都知道了。后来的几天,每天都能收到一首诗,就越发地觉得好玩。可是到了第十首诗时,她就想知道给她写诗的人是谁。后来的一周,她还是每天都能收到一首诗,可是她却有了烦恼。她不知道写诗的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也不清楚这人在什么地方。到了第十七天,她却突然没收到情诗。她自己倒是受不了了。她去收发室和系里都查了,没有她的信。她的烦恼从这一天变化了。她为收不到那样的情诗而徘徊在去学校收发室的路上。周围的同学每天都要开她的玩笑,这使她越发地重视起这件事。她一首首地重新读着那些诗,都是赞美她的。写的那样好,既有对她身体的赞美,还有对她高贵气质的赞美。中学时,她就收到过男同学给她的情书,她都不屑一顾。从那时到现在,她从来没有收到这样多的情诗,且是一个人写的,每天都让她感到自己的美丽。她想起中学时有些男同学为了她互相打架的事,还想起有个男同学因为被她不理睬写过一封恐吓信,后来被老师查出了。原来是一个小混混。她后来越想越觉得害怕,害怕他真的找几个社会流氓把她侮辱和毁容。
  林眠越想越觉得可怕,但她也知道,这个写诗的人绝对不是那种人。她知道这个人是深爱着她的人。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她和她男朋友也分手了。她男朋友扬言要把那个写诗的小子找出来大卸八块不可。再后来的一周,林眠再也没有收到诗,可是她倒期待着它的出现。她喜欢被人赞美,被人捧着。这些诗使她的身价大增,使她有了传奇色彩。这简直就像电影人一样,充满了神秘和冒险的气氛。她喜欢这样。而且她每天都在想着那些诗和设想着写诗人的样子。她偷偷地去看班上写诗的人的笔迹。不是同班同学。她又偷偷地看过那些学校里小有名气的诗人们的诗,风格也不一样。她不知道怎样去找出这个人。晚上她也开始失眠。连着三个晚上睡不着觉,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必须要找出这个人来,才能好好地睡觉、学习和爱自己。还有,她不愿意让她先前的男朋友找出来以免发生意外事故。她不愿意让这个人受到伤害。
  她终于来到了系团委办公室,希望能查出这个人来。团委书记找来写诗的同学的笔迹一对,也没有发现什么,因为那些诗都抄写得非常工整,而学生平常交的作业都是随手写出来的。要查出那个人是很难的。所以这件事因此也就闹大了。
  我既害怕那个大个子男模特的报复,害怕被查出来后在全系甚至全校同学面前出丑,还害怕林眠知道是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给她写了那么多的诗会伤害我。
  舍友们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谈了整整一夜。有的人赞成我的方式,说就是要杀杀林眠那种女人的威风;有的人说这种方式太残酷,尤其对那样一个尤物;还有的人大骂我是个孬种,写了那么一大堆诗,竟然不敢站出来……
  我一句话也不敢说。我知道没有人怀疑我。谁也不知道我也在写诗,我的诗给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看过。谁也不会想到像我这样一个癞蛤蟆竟然想着要吃那样一块天鹅肉。但我一想到林眠从此睡不好觉,就觉得有些过分。不过,我也暗地里兴奋着,觉得终于发泄了一次。

  6月16日 晴

  今天下午,我又看到了她。她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变化,仍然那么高傲和冷漠。她不愿意在她的崇拜者面前流露出她的软弱。她永远都是高贵的林眠。
晚上,程一涛又给我们带来林眠幕后的消息。她是从天津考来的,祖上是满清贵族,父亲是一个做官的,母亲是大学教师。好像有一个舅舅是巨富。家族的势力很大。有人就问,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上学呢?说是在天津考不上,而内地的分数不是太高,何况北方大学也是名校,只不过地方偏了一些而已。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我们之间的悬殊是那样大。
  还说林眠仍然在寻找那个写诗的人。

  6月18日 晴

  我用非常工整的笔迹写了两句话:不要再找了,我只是给你写点诗,别无它求。我不会露面的。
  我寄了出去。

  6月20日 晴

  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的诗会给她带来麻烦。我唯一庆幸的就是哄走了她那个浅薄的男朋友。
  但这件事在系里传得沸沸扬扬,诗写得好的学生都被叫去团委办公室查过,非但没有结果,反而使这件事越来越增加了它的传奇色彩和神秘色彩,成为中文系学生的业余谈资,同时,因为这些原因,所有的人都希望能找出作者来。大家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等着事件的发展,所以整个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是永远也不敢承认那些诗是我写的了。我有一个木箱子,是姨姨唯一的嫁妆。我上大学时,别人都拿着皮箱,我没有,姨姨就把那个箱子给我了。我把底稿藏在木箱子,生怕被人发现。
  我想,她是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同上

  今天,是毕业生就餐的日子。从下午就开始有喝得醉汹汹的学生在校园里一摇一摆地走着,间或还有几个提着啤酒瓶子的女生。据说,今年的就业形势很严峻。国企都不行了,三资企业的要求太高,而政府机关又不好进,很多学生到现在都没有找下工作单位。
  晚上的时候,毕业生楼上一片喝酒声。这是开戒的日子,也是分别的日子。在一起的时候,都盼望着早日分别,而分别的时候又有些留恋。晚上十一点钟灯刚刚熄灭时,他们终于抑制不住四年来郁结的情绪,先是把酒瓶子往楼底下砸,然后就是扔暖瓶,把不愿意带走的一切都扔下来。后来,不知是谁把床单给点着了,一时间,很多宿舍都开始点床单。
  我们楼上也有很多人相应。后来,女生楼更是火上浇油,一边大喊着,一边烧床单。
  学校领导闻讯赶来,用好话浇灭了这场火。
  这种情绪也影响了我们。那天晚上,我们很晚才在叹息声中睡去,都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充满了悲观。

---杂烩之王

回复(2):七

  7月10日

  又是一个暑假。我已经写信告诉父亲,我在这里找了一个家教,整个假期可以挣300元钱,非常可观。如果能再找一个,就可以挣到600元,这样弟弟花的钱我也可以供给。父亲没有回信。父亲也不会回信。
  一如逃难一样,整个楼都空空荡荡,到处都是纸片和垃圾,像是被谁翻了一遍。只剩下不多几个狼狈不堪、神情落寞的学生。我在狼藉的宿舍里茫然地坐着,心里极度难过。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去做些什么。只觉得很闷很闷,闷得快要死人了。我赶紧跑了出去,跑到楼外面一个空旷的地方,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伤悲了。我不知道再往哪里去。我觉得必须要找一个人,哪怕是说着无聊的话,或者在街上闲逛也行,必须要找一个认识的人,否则这孤独和茫然会杀了我。
  我找了一遍,竟然一个人也不认识。实际上,我特别想找一个姑娘,一个认识但不一定有什么关系的姑娘。在她那儿小憩一会儿,安慰我因孤独而恐惧的心。可是,我空荡荡地在一样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荡着。
  我来到了操场上,孤独地坐在诺大的看台上。我的孤独很大很大,需要比整个操场还要大得多的空间,需要和天空一样辽阔的空间,需要和宇宙一样广远无限的时空来包容它。我第一次发现它是那样大,那样实在。谁说人的精神是虚的?那间小小的宿舍把我差点挤死。现在好一些了。我平静下来。仿佛那孤独和恐惧都像烟尘一样散开了。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弟弟,想起了姨姨。我为没有回家帮父亲割麦子而内疚,觉得自己是那样自私,自私得简直连自己也厌恶起自己来。
  我觉得痛苦也是有重量的。我的心都快被压破了。
  我突然想大声地哭。可是,不但没哭出声来,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来。
  只有我的心在痛,在流血。

  7月15日

  我联系的那个家教有了问题。女主人给门房打来电话说孩子的爷爷突然去世了,他们全家要到乡下奔丧,可能至少得一周时间才能回来。
  我只好得等。下午时,我照街上那些做粉刷工作的民工们写了一块招牌:因为找不到木板,便在一张十六开大的硬纸板上写上招聘启事。我在学校附近的市场门口候着。人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刚开始时,我还有些羞涩,后来我就有些无所谓了。我拿出一本书来看着,任凭人们怎么看。整个下午没有顾客来光顾。

  7月16日

  中午时,我就拿着那快招牌来到了市场上。
  下午四点时,有一个卖菜的妇女过来问我:
  “一小时多少钱?”
  “八块。”
  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我:
  “你家在农村?”
  “是的。”这是我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你怎么不说普通话?”
  “我……我……”这也是我极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她摇摇头走了。我像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当我抬起头来时,正好碰到那个女人斜眼看我的字的神情。那神情彻底地将我激怒了,可是我没有勇气来愤怒。
  再没有人光顾我。

  7月18日

  接下来几天,我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找家教了。我的眼前一直闪现着那个妇女歧视我的神情。但为了吃饭,我鼓足勇气又守候在市场门口,可是一无所获。我看见很多人用那样疑惑的甚至带点可怜的眼神打量着我,还有一些莫名的笑。我的自尊心已经全部被伤害了,而伤害到极点的时候也就无所谓了。我再也不看人们,只是用心地看着自己的书。我看见自己的灵魂鲜血淋漓地躺在菜市场口,过往的人们都要踩一脚,用那样世俗的肮脏的脚狠狠地开心地踩着,直到听到我的灵魂在嘶哑地呻吟,他们才快乐地扬尘而去。我也走了过去,冲着那伤口慢慢地踩着,狠狠地用脚拧着踩,直到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才罢休。我看见它已经变成了张皮,可以随意地披在身上,也可以把它拧成一根绳,甚至可以把它揉成一团抹布,擦净我屁股下面的水泥地。
  只有两角钱了。我希望那个孩子赶快回来,又希望下午能遇到一个好心人,甚至希望下午能突然获得什么横财。
  我拿着招牌再次来到市场口。下午三点钟时,忽然来了一批人,穿着白大褂,抬着桌子和宣传牌。原来是号召人们义务献血的。
  我的心里一动。但我下不了决心。
  眼看太阳又要落山了。还是没有人光顾我。再也没希望了。我没有钱打电话,但我想,如果那家人回来的话,就好办了。我可以给电话的主人押个什么。我给那家人打电话,希望他们现在就回来。依然没有人。
  我回到了宿舍。正好是吃饭时分,但我拿什么去打饭呢?
  我徘徊着。忽然看见一个老乡。我们曾见过一次面。我向他走去。
  他冲我笑着,远远地喊我:“老乡。”
  我一看,大喜。原来他还认识我。他冲我说:
  “不好意见,老乡。我只有两毛钱了,给借二十块钱。我今晚回家,明天就给你寄来。”
  我苦笑不得:“我也是要向你借钱的。我一分钱也没有。”
  “再能不能找个熟人借点?我是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也是。”
  我们在那儿等着,希望能出现一个熟人。暑假本来就人少,一会儿就基本上没什么人了。他说,先打一个馒头,两人吃了再说吧。我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半个馒头不吃则已,一吃更加饿。怎么办呢?我们想用什么东西先押上,把肚子喂饱再说。我想了半天,没什么可以抵押的东西。他有一个收音机。
  于是我们到校门外一个饭馆里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服老板,把收音机押下,给了我们两碗饭。我们都觉得这顿饭是那么香。虽然我们家很穷,但无论如何也没有饿着过肚子。家里没有了,可以到邻居家借着吃。现在,我们竟然落到了这种境地。
  可是,吃过饭后,我们又发愁了。还是没有钱打电话,但我还是打了,还是没有人接电话。他开玩笑地说:
  “怎么办,老乡?我们是家也回不了,肚子也吃不饱,总不能去卖血吧?”
  我一听,对他说:
  “你知道卖血的价钱吗?”
  “不知道,肯定少不了。咱们这么好的身体,只要能弄到回家的钱,就行了。”

  7月19日

  早上,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给饭馆里打工混饭吃,捱到那个家教开课时就有救了。可是,一大早,那个老乡就来了。他的身体的确很好,人也是那种很冲动的人。他说,走,卖血走。我说,要不我们先打工。他说,什么时候才能挣到回家的钱啊。他说他心里急得很,他就是要去卖血,问我去不去。
  我一激动,就跟着他去了。
  中午时,我们有了钱。他宿舍也没回,径直坐车回家去了。我的身体有一些虚弱。总算有钱了,可以再维持几天。

  7月22日

  学校里开始举办各种培训班,上函授的学生也报到了。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晚上,我看到很多打扮入时的女人在校园里穿行,展示着她们的身材。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起去年暑假那个卖西瓜的女人,想起她那丰满的身体,我真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胆小与矜持。
  呜呼!古人云:“饱暖思淫欲。”真也哉!前几天,我怎么就想不起来身体还有另一种饥饿呢?

  7月23日

  我怀疑那家人是意在辞退我,否则已经过了十几天怎么还不见回来。
  晚上,我又打去电话。电话竟然有人接。这反倒使我惊慌。十几天来,我天天打电话,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接电话。现在有人了,我竟不知给人家说什么好。
  是女主人,她要我明天到她家。我高兴极了。

  7月24日

  我很早就起床,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她家。
  她家在铁路局。家里只有她和她十岁的儿子。她看上去很年轻,大概有二十四五的样子,但她告诉我她已经三十过了。我一想,儿子都十岁了。她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浑身的不自在。我看见自己的鞋上布满灰尘,感到很羞愧。她给我倒了杯水,叫我坐下。我有些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我等了他们十几天,一直没有回家。她一听,就问我:
  “你整个假期都不回家吗?”
  “我是这样打算的。”
  “你上次说你的什么学的好?”
  “英语和文学。”
  “数学怎么样?”
  “上大学以前我的数学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
  “那好吧!”
  我们说好是给她儿子补英语和数学。她告诉我,她很忙,她丈夫做点生意,常年在外奔波。这次她丈夫直接从老家去了外地,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所以她有了新决定,想让我白天一直照顾她儿子,可以补课,可以带他去玩。我犹豫着,我还想另外再找一个家教。她非常清楚我的想法,直接说每天可以给我30元钱。我一听,高兴极了,就答应了她。她问我,会不会做饭。我说不会。她说,如果她忙得回不来时,就领她儿子到外面吃饭。
  她儿子是那种不聪明但又贪玩的男孩,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叫灵灵。是她给取的名字。我友好地冲他笑,他似乎并不喜欢我,只是看着我概念似地叫我一声“林老师”,就再也不看我一眼。他从不跟我们说话。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干他自己的事。看上去,他也很自足。
  中午时,她留我吃饭,我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办法。我不可能再回学校去。因为我们说好下午就给她儿子上课,而且下午她要去上班。我没有单独和女人在一起呆过--虽然有灵灵在,但我总觉得他有他的心思,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坐下来吃过饭,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我有些脸红,连筷子都感到拿不稳。
  她告诉我,她叫颜真,很一般的名字,别人都叫她真姐。她说让我也叫她真姐,我却叫不出来。她是那种真正的社会化的女人,打扮得很时髦,每天都要化一下妆。她本来看上去很漂亮,身材也非常好,只是说话很粗,使她一下子显得很俗。一个售货员。她的言谈举止,倒使我的自信增添了不少。她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我,她就是那时候只顾着玩,跟着男生逛街,不知道学习,现在就成了这样。她不想让她的儿子也这样。我这才发现,我在她心目中是有些地位的,说话也大声了点,随意了些。我那在菜市场口被踩扁的灵魂开始悄悄复活了。
  吃过饭后,孩子要玩。我也正好到街上去转转。我害怕和女人呆在一起,尤其和漂亮的女人。

7月27日

  我实际上成了保姆。她白天几乎很少回家。中午的时候,我和灵灵在外面吃饭。我一直想做点什么吃,但又怕做得不好,叫她嘲笑,所以一直没做过。昨天下午,她回家很早,说是商厦里停电,生意做不成了。她说要请我吃晚饭,我说我得回去。她不肯。我只好留下。吃过饭快九点了,她给我说:
  “今天我们商厦决定,以后到晚上九点半关门。所以我想,你能不能晚上也留下照顾一下我儿子?”
  我非常为难。倒不是我不想住,实在是不敢住。我一想到要住到一个女人家里,心里就害怕得很。她说:
  “要不,我再给你加几块钱?”
  我一听,便连说:
  “不不不,你已经给我的很多了。只是我觉得这样不方便。”
  “没什么,你就睡我儿子的床,他和我一起睡。”
  我答应了。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胡思乱想着。我在想,如果半夜里那个漂亮女人进了我的房间,我该怎么办呢?我又一次想起了去年暑假那个卖西瓜的女人。我觉得她们出奇地相似。
  楼底下一直有人在间断地说话,邻居家的水龙头好像一直在漏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7月29日

  几天来,我一直在暗暗地观察她。她的房间一直很乱,被子从来不叠。只是在我到来的那天叠过被子,第二天也叠过,但第三天以后就再没叠过。她不好意思地冲我说:
  “太忙了,懒得叠被子。”
  我笑了笑说:
  “没关系。我们宿舍有好几个人从来就不叠被子,直到系里要搞卫生检查时才赶紧叠起来。”
  “你们是男人啊,我们女人天生就是做这个活的。”
  “这是过去的想法,现在谁还这样想。”
  “唉,我也就是说说。实际上,我是懒。老公总是不在,我呢,每天都在上班,灵灵在上学。家里也很少来客人,所以就养成了这习惯。”
  “真的没什么。”
  我真的觉得这没什么。女人都爱干净,干净的女人都爱挑男人的刺。女人还是懒一些的好,这样男人会轻松一些。实际上,我发现,懒一些的漂亮女人是最迷人的。
  我在早上起得很早,而她总是睡得起不来。闹钟响的时候,我听到她侧身关了闹钟,然后便又睡去。我洗完脸开始看书的时候,我听到她突然从梦中惊醒的声音,然后听到她匆匆起床,然后听到她踏着拖鞋往卫生间里跑。她在卫生间里的声音很大,我听得很不自在。在她出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有一个男人在家里,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向我一笑,问我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我说早上早操上惯了,睡不着。她不再跟我说话,忙着收拾东西,一边还要淡淡地化一下妆。等她收拾好要走出门时,已经变成一个漂亮的入时的女人了,那先前的懒散再也找不见了。
  等她走后,我还在回忆。一个人笑了。这个女人真是有意思。
  白天她有时也打电话,问我和灵灵吃饭了没有,等等。晚上九点四十五左右,她回来了。我听到她在楼道里哼着流行歌曲,就忍不住想笑。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像个少女一样。她打开了门,见我在门口站着迎接她,便又笑起来。她把身上的包一放,到卫生间换了拖鞋,洗了脸,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些零食来,再从冰箱里取出饮料,叫我和她一起看电视。刚开始,她还在意我,后来她就不自觉地扔了拖鞋,蜷腿坐在沙发上。她是个电视迷。无论什么节目都能引起她的兴趣。她给我说一些娱乐圈里发生的有意思的事,给我说她喜欢的明星,给我讲电视剧里面我没有看到的剧情。我不大喜欢看电视,但经她这么一感染,我似乎对电视亲近了很多。
  她看着看着就大声地笑,一边给我说着与剧情或演员相关的人和事,一边不停地吃着零食。有很多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的电视,她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昨天晚上,播放着一出保姆和男主人发生恋爱的故事,她看的很认真。我也跟着看。突然,她说:
  “你说,这些男人,一旦把小保姆那个了,就不要人家了。唉,女人的命运从来都一样,谁说女人的命运改变了?”
  “我觉得小保姆也不应该,她既然要到人家家里干活,就应该知道不能和男主人发生感情问题。再说,你一个小保姆,没多少文化和社会地位,人家真的能和你结婚吗?”
  “就是。”她应着。我们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一样,好一阵子都不再说话。直到我们把那个电视剧看完,她才笑着说:
  “你说男保姆会不会和女主人发生恋爱?”
  “不知道。”我说完,突然意识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红了脸。
  她笑着看了看我,转了话题:
  “你们学校里师生恋关系是不是很多?”
  “嗯。”
  “能成吗?”
  “那要看什么情况。如果男教师是单身的,一般都成。如果不是单身,那就难说了。”
  “有没有女教师看上了男学生的?”
  “好像没听说过。”
  “这就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就成,女人连听说过都没有。”
  快十二点时,她说困了。我们便都睡去。

  7月30日

  我在她这儿没有感到过自卑。她对很多东西不太在意,尤其对男人的长相。她是那种对男人的气质很敏感的女人。还有一点,就是她出生在一个非常贫寒的工人家里,对我的家庭出身也没有多大成见。应该说,我们是互相同情。
  很多天来,我尽心尽力照顾着灵灵,教他说英语。他玩的时候,我也陪着他玩。我发现他的心里和我一样,也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和自卑感。他给我讲,他至今有四个同桌,都是女的。有一个长得很漂亮,对他也不错,可是后来成了别的男孩子的同桌。他不喜欢其他的几个女同桌。他问我有没有同桌的女生。我说,我们大学里是没有固定的座位的,所以也就没有女同桌。他天真地说:"那你就没有女朋友了?"我笑着回答他。我们天天都要谈一会儿心。几天以后,他对我的敌意基本上没有了,和我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他还能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口语,作业也总是按时完成。
  颜真看到这些后非常高兴。她说,她过去一直不知道把儿子怎么办,没想到,仅仅几天,我就改变了他。
  今天,颜真回来兴冲冲地对我说:
  “小林,你看,我给你买了条短裤。这么热的天,你总是穿那么长的裤子,不热吗?来来来,赶紧换上,我看看。”
  我羞红了脸。但她坚持让我换上。我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短裤。在老家,夏天不是太热,没有必要穿短裤。即使再热,老家也没有这个习惯。她推着我进了小屋,然后她把门关上,让我换。我不好意思地脱了长裤。天哪,我发现自己腿上的肌肤那样白,这是因为长期穿长裤,很少被太阳晒的缘故。我赶紧穿上了长裤,出来说:
  “算了吧!”
  “不行,你这人怎么这样。是不是我买的不合适?我看,你们大学生穿的都是这种流行的短裤。”
  “短裤很好。”我不愿意给她说我从来没穿过,我怕她看不起我。
  她又把我推进小屋。我只好换上,羞红着脸出来。她看了看说:
  “不挺好吗?”
  我进去要换长裤,她嗔道:
  “你这人怎么这样?现在就穿上,别再换长裤了。天气这么热,你不热,我还嫌你热呢。”
  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我的皮肤太白了。”
  “可不是。你的皮肤真白,比女人的还要白,哈哈哈。”
  我红着脸,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她冲我哈哈笑着说:
  “一个大小伙子家,怎么像个姑娘。谁看你啊?”

  7月31日

  天气热得让人无法忍受。
  昨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她好像也睡不着。
  她在卫生间长时间地弄着水,我猜想,她在洗澡。我又想入非非了。
  突然,她打开门出来了。我屏着呼吸听着她的脚步,只觉得她好像冲我这间房来了。我吓得没了气息。
  她直接推开了门,我的心都要快出来了。我在想着如何防身。只听她说话了:
  “小林,睡不着可以洗个澡再睡,那样会舒服些。”
  我答应着。她走了。我才放下了心。后来我想,她怎么知道我没有睡着呢?

  8月1日

  体内的躁动又开始了。那么激烈,那么让人害怕。
  想一想,我已经二十岁了。在我们老家,二十岁的小伙子都已经有老婆了,可是,我连女人都没摸过,连女人的身体都没见过。我记得第一次看色情录相的惊恐心情,记得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向我展示她肉体的女人林眠--她虽然只是在舞蹈,可是对我来说,那是在向我展示了一种秘密。
  天气越来越热。孩子在九点过一些时就已经入睡了。
  昨晚十点钟时,颜真疲惫地回来了。我在看电视。她又要去洗澡。我害怕那声音,那流水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会抽打我的肉体。我说我到街上去逛逛。她说要小心一些,这里有些乱。
  街上零乱地飘着很多垃圾。白天,这里是菜市场,晚上就成了垃圾场。据几个同学说,这里是这个城市最乱的地方。说它乱,不是说街上垃圾多,而是在这条街上,飘荡着很多卖淫的女人。前些天晚上,我睡不着时,就向着街上张望。的确有一些穿着外露的女人一直站在街上,偶尔会有一些男人过来,有的在打骂调情,有的则跟着走了。
  我有些害怕。的确有一些女人,但我看不出哪个是妓女,哪个是真正等人的,或者过路的。我也不敢看那几个女人,生怕她们一下子抓住我,将我塞进黑暗中。有个女人紧紧地盯着我,我看了她一眼。很老,也很丑。我想,即使我是个有钱且很坏的男人,也不会要这种女人。我突然对性充满了一种厌恶。多么丑陋的东西!
  我再没往前走。
  回来时,颜真还在洗澡。电视机仍然开着,我就坐在那里看起来。
  一会儿。她出来了,穿着宽松的睡衣。那睡衣是那种短裙,露着胳膊和双腿。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和我随便说着话。我不敢看她。我一看她,就禁不住地要看她的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样孱弱,受不了那种诱惑。她给我说,这条街上有很多女人在干那种事,让我轻易不要出去和她们说话。她问我刚才出去是不是看到了。我说是的,但我感到恶心。她说,那些女人有一些是愿意干那种事的,因为来钱容易,有一些是被逼无奈才那样做的。她说,其实那些女人大部分都是外地的,都是在这里租房卖淫的。她还给我说了很多事,我听了后很吃惊。
  后来我们还谈了我的事。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问我的家庭情况。一说些这些,我的心就痛。自卑比一座山还要沉重和黑暗。因为天气太热,我们都不停地擦汗。我发现,她实际上是很有趣的。她对人好像没有多少成见,能以一个最低层人的心态去看各种人和事物。她说话的时候,要不停地吃东西和喝水,表情也很丰富。有时,她就露出孩子般的神情。她给我讲她在我这个年龄时谈了多少男朋友,都是些什么类型的。那时,她喜欢冒险。那些男朋友都是些爱打架的混混子,为了她敢于出生入死。所以她很喜欢“义气”两个字,动不动就谈起它。我们一直谈到了夜里两点钟。她说,不行,她明天得上班,得去睡觉。
  还是太热。因为喝的水太多,我不停地要上厕所。我发现,她的门大开着,大概太热的缘故。街灯将屋子照得半明半暗。我不敢去看里面。大概四点钟时,我又上厕所,听见她和灵灵都打着呼噜,便大着胆子,偷偷地看了一眼。灵灵斜斜地光着身子睡着,毛巾被早被蹬掉了。她也什么都没盖,只穿着那件短睡衣。因为太热的原因,可能翻过很多次身,睡衣只盖着上半身,整个下半身全部露在外面。一个女人最性感的部分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
  不看则已,一看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8月2日

  连着几个晚上,我们都谈得很融洽。她毫无遮拦的热情和言行将我深深地打动。我已经连着几个夜晚都没好好地睡着过觉。我只好在中午美美地睡上一场。可是,一到夜里,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8月3日

  昨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怎么睡觉。她起来后,看了看我的眼睛,问我:
  “没睡着吗?”
  “嗯。”
  “睡不着就要洗澡,洗过后就可以睡着了。”
  “好吧。今晚我试试。”
  她今天拿的东西特别多,一个人拿不上。我要求帮她拿。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
  实际上,她工作的商厦离这儿并不太远。坐车只需要十分钟就到。她把东西放下,让我回去。我说离给孩子上课还有些时间,我想看看这里。她麻利地收拾着东西,一边还要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她是那种热情的人,很受人欢迎的漂亮女人。好几个男的在走过时都要和她热情地打笑,顺便斜眼看一看我。我有些不自在。有一个男人走过时在,她正在弯腰收拾东西,那个男人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下流地笑着问她好。她站起身来踢了那男人一脚,也笑着回敬。突然,她转过头来,正对着我有些愤怒的眼睛。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很多人又一次盯着我看。我转过身来,往回走。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无比地难过。
  我刚走出商厦,就听见她在后面叫我。她跑了出来,看了看我的眼睛,说:
  “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嗯。”
  我好受一些了,但是我坐在车上,就莫名地生起气来。在给孩子补课时,我一直在想,她是个坏女人,至少是一个没有修养的女人。
  晚上九点过一些时,她就回来了。我正在床上躺着想心事,见她回来,就起身打了个招呼。她问我为什么不看电视。我说,没意思。她看了看,不说话了。
  我打开了电视,拿着遥控板搜寻着好节目。她洗了脸出来坐在沙发上看我搜台,就说:
  “今天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我有些累。”
  我们随便聊着。我一直等着她给我解释早上的事,可她只字不提。她还是那样健谈。不过,她谈到了商厦的工作。她说她很累,每天都是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现在又改到了晚上九点半。她说着说着,就有些伤感。她静静地盯着电视,发着呆。我也看着电视发呆,不敢看她。但我还是转过头来,她的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很疲惫,有些迷离,几丝头发耷拉在她的脸上,显出落寞。她见我看她,也收回了神,冲我笑笑,一抬手,把那些乱了头发收回了鬓边。她说:
  “今天我们早点休息吧!”
  她在卫生间里简单地冲洗了一下身子,就进了卧室。我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她那疲惫的眼神一直在我眼前晃着,一种温柔的感情从我内心渐渐地涌上来。我不再希望她给我解释早上的事了,也不再莫名地生气了。
  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她。
  我睡不着,想去冲个澡。我没有用凉水洗澡的习惯,就用毛巾擦着身上。擦着擦着,我就发现她刚刚换下来的内裤忘了收起来。大概她真的累了。我忽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来。在我匆匆擦完身子时,偷偷地把她的内裤拿了出来。我不顾一切地闻着。那种体味和她的臭味将我迷醉着,我情不自禁地手淫了。我爱她。我觉得是那样愉快,仿佛我们俩已经做过一次爱了。因为这做爱的感受,我又更深地爱上了她。
  突然,我听到她起身的声音。她到了卫生间。我吓坏了,生怕她到我房间里问我她的内裤的事。我听到她又在洗脸,然后又回房间睡去了。
  我听到她大概睡着了,就赶紧把她的内裤悄悄地放回了原处。

  同上

  今天早上,我第一次睡得很香。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卫生间里看,发现她已经将那件内裤收拾起来了。
  我想起自己昨晚的举止,觉得恶心。对自己充满了厌恶。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过像我一样的举动?是不是所有像我这样的人都有羞耻感?是不是我的欲望太强烈了?是不是我有病?
  我忽然觉得无颜再见她。我一边给孩子上课,一边想着如何能逃离这里。
  可是,我是真的爱上了她。



  8月5日

  这几天,我几乎不敢看她。我觉得我的那种下流的行为会从我的眼神里被她看见,被她不齿。但我又好像特别想和她聊天,想再看一眼她。她对我也越来越热情,可能是熟悉了的原因吧。
  昨天,她突然打电话来,说是她晚上来要给我们做饭吃。我有些紧张。她给我买了件衣服。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坚持不要,她不行,要我试试,说不合适还可以去换。我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试,她就笑着说:“行了行了,一个小伙子这样害羞怎么能行呢?来来来,试试我看看。”我还是到房间里换了衣服。她看了看说,刚好。说着,她就把衣服给我弄展。她的手触着了我的身体。我第一次有这样触电的感觉。她却无所谓。她非常高兴,一边说笑着一边做饭。灵灵要看动画片,我无事可做,只好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你就和我说话吧,和你们大学生说话,倒也很有意思。”
  她干活很麻利。因为太热,她只穿着短汗衫和短裙。我一边看着她,听她说话,一边却偷偷地看着她最性感的地方,想入非非。我很少和这样的女人来往,以前总以为她们很世俗,没意思,这几天的交往倒使我觉得她有一种特别迷人的地方。她浑身都有一种青春的尚未褪色的冲动,她的热情和达观,她对生活的无畏的态度,她赤裸裸的对生活的欲望都使我感到可亲。她对我没有歧视,没有成见,反而对我充满了尊重和羡慕。在大学校园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女生一个个都像霜打了似的,对生活有着强烈的不满、无奈和失望,她们没有生活的压力,不知道生活在最低层的人是怎么思想的。她们只知道自己,不知道社会,一副好高骛远的神情。
  晚上,我给灵灵补课,她看着电视。中间她给我端来一杯茶。九点多时,灵灵便睡去。我们仍然看电视。我们不停地擦着身上的汗,突然,她用毛巾擦她的腋下。她大概是跟我太熟了,忘记了我,忽然她可能意识到了,转过脸来看我,而我正直直地看着她。她笑了笑说:
  “没见过女人啊?”
  我一下子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我只觉得羞愧。我低下了头。她又说:
  “跟你开玩笑的。我们一块儿的玩笑开惯了,忘了你是大学生。”
  我抬直了头,看见她那哄我的笑脸。她是多么迷人啊!她的一切都是那么明朗,美丽。谁说世俗是丑陋的?这个在世俗中繁忙的女人是那么清新,自然,没有任何修饰。
  她又说:“我们一起的那些小伙子,老说些粗话,我们也说,说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有时,我们几个女的,还脱他们的裤子呢?”她见我露出惊奇的神情,又笑着说:“不过,那些坏家伙,老捏我们的屁股。”她用那种坏悻悻的眼神看着我,接着说:“不过,我们也只是那么玩玩,玩过了就玩过了。”是的,我相信。她到底向我解释了。我彻底原谅了那天她的屁股被别的男人拍打的事。
  她的话使我放松。我也敢真正地面对她了。后来我给她说,我接触过的女性只有我的母亲和姨姨。她笑着对我说:
  “废话!那不是女人,是母亲。我是说,你在大学里就没有女朋友?”
  “没有。”
  “就是说,更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
  我脸红红地不说话了。她笑着又说:
  “看你,这么大的小伙子了,人跟你开个这样的玩笑,就把你弄成这样,还怎么去跟女孩子谈恋爱啊?不过呢,不要过早地和女人那样。那没什么好处。”
  我不说话。在这方面,我没有说话的权利。她突然问我:
  “你有意中人吗?”
  我摇摇头。她似乎也失望了,叹口气说:
  “像你这样,哪个女孩子喜欢你啊?男孩子要坏,女孩子才爱。你越是拘束,她就越看不上你。”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怎么也改不了。我一直放不开自己。”
  “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是太敏感,有点自卑心理。我就不知道你们大学生是怎么想的?你们有什么好自卑的?你们比起我们这些人,算是人上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都没有自卑心理,你呀,我给你说……哎,要不我给你教几招。我像你这么大时,可坏了,经常教一些男孩子怎么追女孩子。学不学啊!”
  我笑了笑。我当然想学。我还真不知道这也有招。
  “第一,你看见喜欢的女孩子要放得开,能冲着她坏悻悻地笑,像这样。"她冲我勾魂一样地笑着,我喜欢看她冲我这样,"学会了吧!不行不行,你来冲我笑笑,看看怎么样。”
  我不行,她非要我笑。我便冲她坏坏地笑着,她说不像。我又学了两三次,她说还是不像,但有一点儿让人动心。我的脸又红了。
  “这不行,人一说你就脸红。一定要锻炼得脸皮很厚,知道吗?然后你要做得高傲点儿,对她并不怎么太在意。可是要让她时时注意你。在她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突然出现,像电影里那样,抱一束最好的红玫瑰,送给她,就说她的眼睛太迷人了,或者说她太美丽了,或者干脆就说,你已经彻底爱上了她。然后你就离开,让她去想你。在一段时间里,你要有一些新闻,比如你的高傲、才华出众,勇敢超人,比如你过去的女友来找你,你不理她,比如你曾为过去的女友流过血,总之,你要么成为一个英雄,要么成为一个让人倾心的情人。女孩子啊,是很虚荣的。是虚荣心在谈恋爱,是虚荣心在热恋。你没有热恋过,你如果热恋过,你就会明白,热恋中的女人纯粹是虚的,生活在虚荣之中。咳,你看我,一说起这些就来劲。你是这样的人吗?”
  我肯定不是她说的那种人。
  晚上,我又陷入了自卑之中。第一次将我那蓬勃的欲望抑制住了。我的眼前总是出现她那坏坏的笑脸,那让我迷失的眼神。我知道,我从迷恋着她的肉体,已经爱上了她的内心。我们之间的很多虚伪的东西已经在这天晚上撕碎了。但我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是什么用心。她是不是对任何男孩子都这样?是不是因为我是她孩子的家庭老师而特意对待我?也可能是她本来就是这样热情?我一直想啊想,也想不出她有爱上我的可能和迹象。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大我十几岁。我们之间可能吗?可是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尤其是她那无忧无虑的样子。


  8月6日 晴

  我的所有痛苦都是在晚上发生的。当夜深人静之时,那白日逃遁在暗处休眠的欲望之神就向我挑战、向我示威、向我呐喊了。它一次次地折磨着我孱弱的身体,摇撼着我的道德、信仰,动摇着我的一切。这是另一个我,那个粗野的我,然而我无时不刻地想:这是真实的我吗?人们说,人与动物不一样的就是这一点。难道我的动物性很强?也可能是我的动物性比别人要强烈一些。最后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因为我无法忍受那来自肉体的请求:它需要满足,满足那强烈的好奇心。是的,我没有见过女人,更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
  《梵高传》里写到梵高将自己的耳朵割下来给妓女的情节强烈地震撼了我。梵高也是人,梵高也是和我一样受苦受难的人。我们是兄弟,是朋友,是同病相怜者,可是他有那样的勇气,我没有。妓女,这一城市里的黑色的判官,用她那难以形容的肉体来考验着男人,考验着一个时代的道德。古往今来,无数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曾和妓女生活在一起,在她们那里得到灵感,在她们那里得到满足,在她们那儿得到对人的新的深刻的认识。长期以来,我的心里也一直有一种冲动,找一个妓女。
  昨天晚上很晚了,她还没有来。大概她不回来了。她给我说过,太晚了她肯定是和她的朋友在一起住。灵灵已经睡熟了。我非常冲动,便下楼去转。街上的行人还很多,毕竟是居民区。但再往里走一些,就发现人越来越少。很多发廊或明或暗地排开在那里,也有一些洗脚的场所。
  有一个发廊里没有人,里面有两个打扮得很奇怪的女服务员。我走了进去。一个胖一些的迎上前来问我:
  “先生理发,还是按摩?”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理发。”
  我听同宿舍的说,很多发廊都有性服务,名义上是按摩。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可是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终于理完发了。那个女孩也终于开口了:
  “先生,要不要按摩。”
  “行。”我有些紧张。
  我吞吞吐吐地说着,只觉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尝尝那个禁果,以解我心头之谜。我问价格。那个女服务员说,五十元。五十元,与人们传的一样。我跟着她走到里面的一间暗室里。她要我躺在床上。而我在想,她长的多丑啊!难道这人生的第一次就和她?我有些难过,可是也没有办法。她开始给我按摩。我已经昏迷了,我只等着。后来,我就和她说话。她说她是某个农村来的,家里人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说,干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很快她就说,完了。我倒愣住了,问她还有没有下一项。她说,没有了。我说,还有一项呢?她说,那一项内容不在这里,要跟她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我问哪里,她说,就在这后面的一幢楼上。我听说有很多女郎就是这样打劫男人们的。把他们身上的东西拔光,把钱财抢走,然后还要打他们,不挨打就算是好的,有些连命儿都可能会丢掉。我有些害怕。她深知我的内心,说这里很安全。她越说,我越是害怕。我觉得自己上了当,便扔下那来之不易的五十元,非常遗憾地出来了。
  当我走在回来的路上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多么可怕。我差点儿就做了那种事。五十元,对我和我的家里人来说,是多么珍贵啊!这是前几天颜真给我的一些零花钱,一共给了我一百元,我只花了十元,今天却一次性地花掉了五十多元。我对自己充满了厌恶、憎恨。第一次找妓女的行动就这样失败了。我在想,那些作家、艺术家在找妓女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相同的情感和认识?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我坐在离颜真家不远的一个花坛边,想休息一下。我不想马上去她家。我想着自己到大学里来的种种莫名其妙的做法,懊悔莫及。我又想起了妈妈。一想起妈妈,我便想起在梦中的可耻行为。想着想着,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在心里骂自己:畜牲。
  回到房间还是睡不着,无论怎样骂自己,身体的欲望却不管这些。我在家里寻找毛片,我想肯定有。客厅里是肯定没有的,卧室里就不一定了。我悄悄在打开颜真的床头柜,发现也没有。真笨,放这里能行吗?孩子很容易找到的。我看了看墙柜上最上的柜子,心里一动。我悄悄地找来一个凳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大包,再打开一看,全是些毛片。我将它拿了出来,放在VCD里看。
  我一边悄悄地看着,不敢放出声音,一边想,人都一样,都有七情六欲,谁也逃不过。
  人们说,动物没有灵魂。那些录相里的人们可能和动物差不多,是没有灵魂的。如果有,他们的肉体大概就是他们的灵魂。但人真的有灵魂吗?我说的是那种能和肉体脱离关系的灵魂,是那种听说人死后它不死的东西?如果真有,那是多么地可怕!它很可能一样要受到别的灵魂们的歧视、谩骂,很可能也和现在一样生活在痛苦之中,在是否找妓女的矛盾中痛苦着,那么,还是不要有这东西的好。死了就一切都死了吧,干吗还要留着它受苦呢?
  但是,如果那种不死的灵魂真的不存在,我们的一切将不再被审判,不再有什么来世,那么,我们现在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我干吗要这样饱受耻辱和痛苦呢?假使我现在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只要我活得痛快,只要在生活着的时候不受世人的干预,我有什么可怕的。人死了一切不就都完了,何苦要考虑那么多的道德、情感。对了,很多人活着说就是为了子孙后代,真是可笑可悲之极!既然没有灵魂,你又看不到你的子孙后代是怎么生活的,何苦要想那么多呢!甚至可以说,你就不可以考虑这些啦,你强暴了你的母亲、姐妹,强暴了世上所有的道德、良知又怎么样?人死了不就一切都完了吗?什么道德、良知等等骗人的东西用得着管吗?
  如此说来,还是有不死的灵魂好些,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谁能证明有这东西存在?

  8月7日 晴

  昨天,她回来的很早,看我理发了,就笑:
  “我以为你要留成我这样长呢。”
  我笑了笑,说:“太热了。理掉凉快些。”
  “在哪儿理的?”
  我有些心虚,但还是说了:“在下面。”
  她看了看我,转过头去说:
  “你可要小心。下面这些发廊里都不正经。”她突然又转过头来,“如果有哪一位小姐得了病,就会传染给男人的。”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说:“谁看得上我啊?又穷又苦的。”
  “她们可只看钱。可要小心!”
  我笑了笑。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我是那么爱她,只不过我觉得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所以我才有那样的荒唐举止。但是她爱我吗?   8月8日 晴

  她丈夫常常打电话来,她在电话这头有时说着多情的话,像个小女孩,有时候她冲他在电话里发着脾气,嫌他这么长时间了还不来。
  昨晚,她突然哭了。看上去她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劝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等灵灵睡去,我便回到我住的小房子里去。我不想打扰她。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街上的一家卡厅里有一个老头子乱吼着。我在想,不光是我们年轻人的心是乱的,连老头子们也在外面胡混着。这个世道乱了。
  突然,她推开了门。她问我:
  “今天怎么不看电视了?”
  “我看你在打电话。”
  “怎么也不拉灯?”
  “街上的灯很亮。”
  “也是。”说着,她坐在床上,继续说:“儿子经常早早地睡着了,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有时候觉得很满足,有时候却很伤心,觉得世界上就剩下了你一个人。”
  我从没有想到她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刻。在淡淡的街灯的映照下,她那外露着的胳膊和双腿都显得那样静谧、温柔、可怜。过去我一直看到的是她外露着的性感的一切,可是今天,她多美啊!我生来喜欢这种忧愁的美。
  突然,她问我:
  “我是不是很丑?”
  “不,很美!”我奇怪地回答,只觉得自己很勇敢。
  “我老了。”
  “不,你看上去像个二十刚过的姑娘。我们那些同学都没有你这样年轻。年轻的是你的心。”
  她突然直直地看着我,问我:
  “小林,我问你句话,你不要笑我。”
  “嗯!”我不知怎么有些害怕。
  “你……你对我什么感觉?”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我害怕说出来,又渴望说出来。她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一紧,头里轰地一声,无限惊恐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一刻,从来都没有妄想过她。我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准备。我低下了头。她大概失望了,抓着我的手软软地掉下去。她说:
  “我知道,你不会爱上我这种女人的!”
  “不,我……”我赶紧抓住了她的手,“我爱你!”我猛然把她抱住。她也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从来都没有接触过女人,没想到这第一次的拥抱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我们只是拥抱着,我不敢动。只有她在熟练地摸着我,她把我的脸捧起来,我赶紧转过去,不敢正视她。她把我的手拿起来,按在她的胸脯上,我却吓得赶紧移开了。然后我又后悔似地放在那儿慢慢地轻轻地抚摸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无比慌张。我们倒在床上,我的手也紧紧地搂着她的腰。我多么渴望她啊!可是我害怕。她拿着我的手,让我摸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双胸,她的臀部,她的大腿。啊,我简直要疯了。我不敢再摸了。我害怕极了。她也开始摸我的身体,到腰部那儿时,当她的手到我的腰间要解我的腰带时,我突然惊恐地坐起来。
  她停了下来,坐起来看着我。我不敢看她,我觉得自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可是我又充满了恐惧感。她突然下了床,坐在床沿上,对我说:
  “对不起。你肯定看不上我。”
  “不,不是你。是我害怕。我不知道怕什么。”
  “不,你不要再说了。是我对不起你……”
  她说着跑了出去。她在客厅里悄悄地哭着,我不敢过去。后来我还是出去了。我说:
  “是我觉得你根本看不上我,还有我怕对你的家有什么伤害。”
  “不,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是一时冲动,你不要把我看成那种女人。”
  那天晚上,她给我谈了她和她丈夫的事。他们以前非常相爱,可自从她丈夫在外做生意后就有变了。她说她丈夫很帅,是那种很招女人喜欢的男人。她觉得他在外面肯定有情妇,只是她一直不愿揭穿他,只当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让他回到她身边。她说,他们这个年龄的夫妻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熬过这几年就没事了。她非常爱他,她不希望和他分手。
  一切都明白了。刚才她是在最虚弱的时候的冲动,是我们这几夜积聚的情爱和欲望的发泄。只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同上


  这一天是多么地痛苦啊!
  我一夜没睡。我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但我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我的心里像天蹋了一样,孤独而无助。我真想跑过去大声告诉她:我真的很爱她,不管她爱不爱我,暂且收留我这个无助的孩子吧!是的,我愿意做她的孩子,被她教训,被她指使,甚至被她责骂。我愿意偎在她的怀里。天气是多么闷热啊!可我的心里是多么地寒冷!
  我一直在想,我不奢望她像情人一样地爱我,我只希望她爱着我,哪怕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突然间生出的一种爱,甚至是情欲那样爱我,哪怕一瞬间。我多么需要她啊!
  我一边又一边地想着她的拥抱,她的热烈的双唇。啊,不,我不仅仅需要她的情欲,我需要她的身心。我从来就孤独无助,是什么信念支持着我活到今天,我不知道。过去我对这种无助的体验相比今天来说,简直少得可怜。
  我一边又一遍地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试图想从那些话语里听出三个字:我爱你。但我只听出了另外三个字:我要你。这是多么地不同啊!
  是的,我也要她,但是我爱她,而她爱我吗?我不知道。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拒绝了我。但是,后来我发觉这一点也站不住脚,因为首先是我拒绝了她。
  难道是我伤害了她?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要拒绝她?明明是我强烈地要求于她,可是等她委身于我时,我却拒绝了她。难道是我明明知道她爱的人不是我?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和她有什么未来,我只是爱着她。
  天地间真有这种爱吗?不,这不是爱?可是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是情欲。不,不单单是情欲,还有爱。
  我在矛盾中痛苦地思索着,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无法理清。哪是爱?哪是情?哪是欲?


  同上


  给灵灵上课时,我心不在焉。我的心里一直出现的是昨夜的情景。
  昨天,她一个电话也没有。
  晚上九点半时,我的心就开始跳了。我想我们今天见面会是多么的尴尬。我们最好不见面。
  九点四十时,我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视,等她回来。可是我一个节目都看不下去。
  她没有回来。
  十点时,她没有回来。我觉得很长很长,等一个人实在是太熬人了。
  十点半时,她无精打采地回来了。我们打着招呼,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早早地睡了。我的心里难过到了极点。我躺在床上,心里却只有她。我看见她冲我笑着,看见她吻着我,突然,她扔下我走了,冲我说“对不起”。
  我睡不着,我觉得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可是,她不愿意和我说话。我只好给她写信。我写了对她的爱,写了很多有关我的事,最后我写上,我决定明天就回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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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6-16 11:5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刻,
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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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6-16 17:5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象还没贴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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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6-16 22:27:03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出到第八章,还没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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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6-17 22:28:1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哪里有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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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6-18 12:43:20 | 显示全部楼层
从目前来看,虽然此人的确比较BT,但也不至于会去自杀吧?
我相信现实生活中一定不会有这么极端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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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3 18:06:45 | 显示全部楼层
没贴完啊?又害我看了一半,楼猪害人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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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4 13:04:56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得累死了
感觉他的心理控制力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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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4 16: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真不错,好多人都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再把下面的也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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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4 23: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老东西,我有PDF的,全,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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